杜斌回来了。
    他处理好家里的事，就着着急急赶回了龙城。
    阿楠哥哥让我推着他下楼去迎接杜斌。
    “在家迎接不也一样吗？”外面挺晒的，我其实懒得出门。
    “我好几天没出门了嘛~好不容易有个出门的理由，你就陪我出去逛逛好不好？”
    从医院回来的阿楠哥哥，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他变得很愿意出门了。
    我换了衣服，给我和他各戴了一顶遮阳帽，又涂上了厚厚的防晒霜。
    毕竟他的皮肤白白净净的，我可不能让他被太阳晒黑。
    我推着他下楼，我想去小区的凉亭里等杜斌。结果，凉亭的两级台阶拦住了阿楠哥哥的去路。
    “你自己上去待会儿吧，我正好在下面晒晒太阳补补钙。”
    其实他平时在家可没少晒太阳。我在网上看到的，说夏天晒背对身体好，于是我天天按时把他推到落地窗前，让他晒背。
    我自己上了凉亭，站在台阶上向他看。
    他歪着脑袋看向我，“程锦，其实你也应该多晒晒太阳。”
    我重新戴了一下我的防晒口罩，对他说：“我本来就没你白，你还让我晒太阳，晒多了咱俩就成两个人种了——你是白人，我是黑人。”
    “黑点儿倒也不怕。”他笑着继续说道：“小麦色不是健康肤色吗？何况，你五官漂亮身材好，什么肤色都不影响你的美貌。”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肤浅了？”我被他夸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不是肤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以前会喜欢你，肯定和你漂亮也是有关系的。”
    “那现在呢？”
    我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指望他会回答。
    “现在也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我的美貌？”
    我开玩笑地问。
    “程锦，”他忽然挺了挺身体，尽量让身体坐直，然后双手撑着轮椅扶手说，“我是认真的，程锦，我喜欢你。”
    “别开玩笑了——”我转过身不去看他，“阿楠哥哥，你过去会喜欢我，是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有很多共同的回忆。而现在，那些回忆对你来说都已经消失殆尽——你喜欢我的基础没有了，你还怎么会喜欢我？”
    “程锦——”随着他叫我的名字，我听到了轮椅转动的声音，但也只是几秒钟。出门不用电动轮椅，就等于限制了他的自由，他自己推轮椅，一次连一米都走不到。
    “喜欢的基础不是一成不变的。我的身体不好，你一直尽心尽力照顾我，我为什么不可能喜欢你？”
    “洛迦楠，我会尽心尽力照顾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阿楠哥哥，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合法丈夫，于情于理，我都有照顾你的责任和义务。”
    “只是责任和义务吗？”
    只是责任和义务吗？连我自己都没有答案。
    “程锦，我不确定我以后到底能不能想起来那些我缺失的记忆，但我还是我啊！我希望，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说得容易，可哪有那么简单？
    面对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不确定我有重新爱上他的能力。
    【阿楠哥哥写给阿锦的信件拆阅·第两千零四十四封信】
    阿锦：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我才醒来。
    电话是刘叔打来的。
    他向我辞职。
    他说他的妻子病重，他需要全身心地照顾妻子。
    刘叔是个好人，即使是这一刻，他也仍旧不忘关心我。
    我为了让他放心，告诉他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
    其实我哪有什么亲戚。
    这个世界上，我早就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刘叔不来了，不过看看时间，帮我做饭的阿姨应该就快来了。
    我可以再拜托她帮我找个护工。
    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电子门锁的声音响起后，进来的人不是阿姨，而是她的女儿。
    她毫不客气地走进我的房间，大大咧咧地坐在我床上，一瞬间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弹起来。
    她一边把她带来的饭菜摆到小桌子上，一边告诉我她妈妈不来的原因。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一天之内，我失去了护工，也失去了做饭阿姨。
    小姑娘解释清楚后，转身离开了。她走得很快，仿佛一秒都不想多待似的。
    是啊，这才是正常人看到我——一个瘫痪的废人的反应。
    我这两天，都被你惯坏了，阿锦，我几乎都开始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充满着善意的。
    然而，当然不是。
    做饭阿姨又打来电话给我解释，她一直说着“小洛啊，不好意思。”
    我打着哈哈，替她那个风风火火的女儿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阿姨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我看着满桌子的美味，却突然恶心得要命。
    从前还是运动员的时候，我们的饮食有要求，没办法吃这些辛辣油腻的东西。后来瘫痪了，我脆弱的肠胃更是根本碰不得这些漂着红油的饭菜。
    那个小姑娘居然给我买这些。
    叫我怎么吃。
    当然，即使她买的是清淡的食物，恐怕我此刻也无福消受——毕竟现在的我，怕是连一次性筷子的包装都撕不开。
    我一上午都死气沉沉的双腿突然像上了发条一样，疯狂地跳动，几乎踢到了靠近我身体的小桌子。
    我想把小桌子往旁边推一推，可还没等我推桌子，桌子上的水煮肉片就掉到了地上。
    我看了一眼地面，渗出的红油很快把地面染红了一小块。
    然后我的视线上移，阿锦，我竟然再次看到了你！
    这一刻，我内心无比欣喜。
    经历了一上午的打击，还能再次看到你，阿锦，我是上辈子拯救了世界吗？
    可是，我不能把我的欣喜表现出来，那样的话，你一定会选择留下来陪着我对不对？
    我低低地问了一句：“阿锦，你根本就没走？”
    其实，除了欣喜。我的确有些不开心。
    阿锦，你这样骗我，瞒着我，无非就是仗着我不能动。
    我这一上午经历的一切，都被你听到看到了，我在你眼里，此刻就是个笑话了吧？
    我当然知道，阿锦，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留下来，是真的不放心我，并不是想要看我的笑话。
    可是我仍然很生气。
    你轻而易举就能骗我，害我因为你的离开难过了一早上。
    （哎，洛迦楠，你凭什么难过，不就是你让阿锦离开的吗？）
    我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我更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说话。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次开口说出赶你走的话，可我也没办法主动开口挽留你。
    还好你主动开口结束了这尴尬的局面。
    你问我，“如果我走了的话，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等刘叔？等阿姨？”
    你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我低下了头。
    “阿楠哥哥，刚刚的两通电话我都听到了，刘叔不来了，阿姨也不来了。”
    “你不会有打算告诉我你自己可以，然后继续赶我走吧。”
    是的，阿锦，我还是要这么说。
    “阿锦，我真的自己可以。”
    其实我知道我现在就是死鸭子嘴硬。
    我就是有点下不来台。
    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真的不可以。
    没有阿锦，我恐怕真的会饿死在自己家，饿死在满桌子“美食”面前。
    还好，阿锦，你的肚子突然叫了。
    这真是我今天上午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民以食为天，你饿了就要吃饭，就顾不上数落我了吧。
    然后我就可以逃脱你的“机关枪”。
    “你饿了就吃点吧。”
    这一桌子对我来说是“毒药”的东西，我知道，对你来说，可都是好吃的东西。
    你倒是毫不客气，刚刚用那么糟糕的语气把这里的主人说了一通，现在又这么堂而皇之地坐下，大口大口吃起麻辣烫。
    你也不嫌辣呀？
    “阿锦，吃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我看着你笑，估计我脸上此刻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姨母笑”了。
    “你也吃啊！”你向我示意，“真的很香。”
    我摇摇头，我吃不了这些东西。
    这里的“吃不了”，其实是一语双关。
    你又嘲笑我，还让我给你表演自己拆一次性筷子。
    你明知道我做不到。
    阿锦，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其实还是个小恶魔小坏蛋啊。
    现在知道了，不知道算不算晚。
    你还是心疼我，帮我拆了一次性筷子。
    可是我还是吃不了这些东西。
    你要喂我吃水煮肉片，我扭头躲开。
    你佯装生气，要我自己证明给你看，我自己可以。
    都到这份儿上啦，我干嘛还要逞强？
    我做不到的，我就是要大大方方告诉你，我做不到呀。
    “阿锦，我吃不了辣。”我告诉你。
    你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怎么不早说。”
    随后，你放下筷子，把小桌子推到一边，站起身去给我拿了一根火腿肠。
    你直接把剥了皮的火腿肠塞到了我嘴里，“先垫垫肚子吧。”
    我其实不太饿。
    说实话，瘫痪以后，身体的各个器官反应似乎都不太灵敏了。当然，我整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吃进去的东西消化得慢，自然不怎么会饿了。
    不过我还是咬了一口火腿肠。
    可是一吃，就想吐。
    就跟人家怀孕的妈妈一样。
    你扶着我，轻轻拍我的背，也不嫌我吐出来的东西恶心，用纸巾把我吐出来的东西擦得干干净净。
    你还扶着我平躺下来，给我喂水喝。
    阿锦，你怎么那么好啊，我那样对你，你却还是对我这么耐心这么细心。
    只是我真的好难受，这副破身体，实在是太不争气了。
    你被我的样子吓哭了，问我，“阿楠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轻轻告诉你，“阿锦，我没事。”
    你帮我顺气，安慰我，我终于感觉好一些了。
    我想握住你的手给你安慰。
    可是阿锦，我怎么都抬不起来自己的手啊。
    “阿锦——”
    我的软弱无力一遍一遍不停地提醒着我，洛迦楠，你不能这么自私地留下阿锦。你生命里那些不能承受的重量，怎么能找你最喜欢的女孩分担呢？
    是啊，阿锦，我怎么可以那么自私地留下你。
    “我马上就给社区打电话，请他们帮我找一个新的护工。你不需要接着留下来照顾我的。”
    “真的不需要。”
    阿锦，我必须对自己狠心，也对你狠心。
    我不能让你在我这儿浪费时间，真的不可以。
    你同意了。
    你把手机递给我，让我打电话，你说护工来了，你一秒钟都不会多待。
    那么耐心的阿锦，都被我逼成了这个样子。
    洛迦楠，你真不是人。
    社区服务站的阿姨对我说，找护工不容易，不如让我直接搬去养老院。
    养老院？
    我还不到三十岁，难道真的要去养老院等死吗？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把手机摔了出去。
    阿锦，我就是一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人。
    你真的不能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收起自己刚才那一点点小脾气，开始耐心地劝说我。
    你说我可以慢慢找护工，你愿意照顾我一段时间，直到我找到合适的护工为止。
    可是阿锦，你没必要这么帮我呀。
    你帮我越多，我越会舍不得。
    才相处两天，你的离开就会让我感受到剜心之痛。
    如果我们相处更久，你的离开，会直接要我的命吧？
    你不再苦口婆心地劝我，转身站起来。
    我以为你要走，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可真够虚伪的，明明一直说着让你离开，可你真要走的时候，我又难过得不行。
    我问你你要干嘛。
    “给你做饭啊。再不给你吃点东西，你非饿死不可，到时候我还是逃不过去派出所做笔录的命运。”
    你玩笑一般地告诉我，你是要去给我做饭。
    我放下心来。
    阿锦，我一面赶你走，一面又发疯一样地想你留下来。
    你为了让我赶紧吃到东西，给我煮了简单的挂面。可就这么简单的东西，我闻着却觉得非常香。
    连我的双腿都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该死的痉挛又来了。
    你把被我的腿提到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又慢慢把我扶起来。
    阿锦呀阿锦。
    我给了你那么多逃离我的机会，你却仍旧留在了我的身边。
    阿锦呀阿锦。
    洛迦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