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辉站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致着悼词。
    他才念了没几句，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就越来越响，站在最前头的顾夏垂着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可还是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他抬头看向奶奶的遗照，照片里的奶奶穿着老式的对襟碎花褂子，花白的头发齐整整地向后梳着，在脑后挽成了一个核桃大小的发髻，她笑得慈爱异常，是每次看到顾夏时，都会有的模样。
    这照片是顾夏帮奶奶拍的。
    “小夏帮奶奶拍张照吧，以后用的。”
    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顾夏去探望奶奶的时候，奶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顾夏一开始根本就没听明白，等他明白了，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拍那个干嘛，多晦气呀！”
    “总是要拍的。”奶奶拉着顾夏的手，好声好气地跟最小也是最宠的孙子商量，“小夏帮奶奶拍，拍得漂亮点儿，好不好？”
    “拍漂亮点儿”。
    顾夏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开始认真研究布景、打光以及ps，他斥巨资，购进一大盒子化妆品，然后跟着美妆博主认真学习，又在自己的脸上反复实践调整。
    一周后，顾夏自认有所小成，可真正给奶奶化的时候，他却是慌手忙脚、纰漏不断。
    粉底浮、眼影俗，腮红更是抹得跟那猴屁股似的，奶奶好脾气地任他折腾了整整一上午，顾夏是化了擦、擦了化，可最终呈现的妆容，他都不敢看第二眼，根本就是《天书奇谭》里那只老狐狸的百分百复刻！
    顾夏最后牙一咬、脚一跺，把镜子往奶奶面前一举，奶奶直接把假牙都给笑掉了。
    “没事儿，咱们慢慢来，多化两回就好了。”
    事实证明，顾夏在化妆这方面上严重缺乏天赋造诣，最后不得不找了关系好的女同学帮忙，才终于帮奶奶拍好了照片。
    “……皱纹再少点儿，眼睛大点儿……哎，大点儿精神……还有嘴，嘴还得再小点儿。”修照片的时候，奶奶戴着老花镜坐在顾夏身边，全程指挥。
    “嘴还要小啊？”顾夏当时看着已经缩小了一圈的嘴巴，难以置信地跟奶奶确认。
    “对啊，樱桃小口才漂亮嘛！”奶奶边说边冲顾夏嘟起了嘴。
    顾夏想到这儿的时候，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声笑在满屋的悲苦抽泣中自然突兀异常，夏芸一听，赶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顾夏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咬紧牙关，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可还是只有疼，一点想哭的冲动都没有。
    “你倒是哭啊，顾夏你真是一点儿良心都没有，奶奶没了你就一点儿都不伤心吗？”顾夏在心里冲着自己大喊，整个人也暴躁起来，径直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根本就没怎么使劲，却还是把周围一圈人都给吓了一大跳。
    “……到现在，我婶子还……还觉得我当时中邪了呢！”顾夏用力吸了吸鼻涕，勉强冲着姜鹤笑了一下。
    “人太伤心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姜鹤看过这种说法，当人在遭遇太过激烈的悲伤跟痛苦时，大脑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会把这些情绪全部隔离起来，“假装”当前发生的一切跟自己全无关系。
    “反正……反正后来我就回学校了，把奶奶最后写的那两句话拍了张照片，问了好些人，还发到了网上，可还是没能认出来。”
    姜鹤注意到顾夏的语速越来越快，他好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迫切地想把事情说完，“再后来，我不是火了嘛，有粉丝也有关注度了，就又发了一次，这回……这回还真有人帮忙给认出来。奶奶写的第一句是‘想洗澡，人都臭了”，第二句是……是，‘小夏别害怕，照片很……很漂亮’。”
    顾夏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彻底崩了，他佝偻着身子，努力把脸藏起来，不过眼泪根本就藏不住，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
    他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可姜鹤只能勉强听清“对不起”仨字，哽咽抽泣声被他压抑到极限，却还是不受控地在喘息间冒了出来，牢固守护多年的自我保护机制随着他的讲述，彻底失效崩塌，迟来的悲恸让顾夏退行成了一个只知道哭的小朋友，看起来是那么地无助可怜。
    姜鹤突然很想给他个拥抱。
    一个无关情爱，只是单纯提供一点儿支撑跟关切的拥抱。
    她小时候每回被人欺负了，或者是想爸妈哭的时候，姥儿都会给她一个拥抱。
    她会用力搂住小小的姜鹤，大手一下接一下地在她瘦小的后背来回婆娑，嘴里还哼着含糊低沉的不明音调，被姥儿抱着，小小的姜鹤不管多么伤心委屈，都会很快好起来。
    只不过，想要给顾夏一个拥抱，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顾夏实在是太大只了，姜鹤就这么抱他，估摸着只能圈住他的腰。
    姜鹤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脚边刚好有块大石头，他试探着踩了上去，发现还算稳，便抬手拍了拍顾夏还在兀自颤抖的肩头。
    “姐的肩膀，借你靠会儿？”
    笑着张开双臂的姜鹤话音刚落，眼眶通红、满脸是泪的顾夏就一头撞了过来。
    他将近185的个头，再加上那一身的腱子肉，虽然已经收着劲儿了，却还是把姜鹤从石头上直接撞了下来。
    就在姜鹤觉得自己肯定得摔个四脚朝天，并且还会被顾夏“泰山压顶”的那一刻，顾夏居然抱着她连退了好几步，紧接着，姜鹤悬空的双脚居然重新找到了落脚点。
    “对不起，没……没撞疼你吧？”窝在姜鹤怀里的顾夏边哭边抖着嗓子道歉。
    “……没有。”莫名被戳中笑点的姜鹤咬牙挤出这两个字，她憋笑憋得眼泪都快出来，安慰的话自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干脆跟姥儿似的顺着顾夏的后背上下捋。
    “哎，小萍姐，你快看呐！”
    姜小萍还在那儿盘算明天去哪家庙里好好拜上一拜呢，刚才还一脸惶惶然的张洁芳突然兴奋异常地冲她使眼色，姜小萍一扭头就看到了抱在一块儿的俩人，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是不是舒服多了吧？”姜鹤注意到顾夏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便把人给松开了。
    顾夏明显还有点儿羞赧，根本不敢看她，微垂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姜鹤心头怜爱之意越发泛滥，她长辈般地抬手捏了捏顾夏的后颈，“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伤心了就是要哭的嘛。”
    顾夏终于抬起头，姜鹤微微眯眼，她突然理解了“顾老板的夏天”那账号下头，那些天天盼着顾夏哭的评论是怎么回事了。
    要说还是粉丝“识货”啊，顾夏酷玩的小模样，眼尾鼻头的砣红，配上湿漉漉的眼珠跟睫毛，确实够赏心悦目的。
    姜鹤短暂地欣赏了两秒，她担心顾夏起疑，又抬手用拇指抹掉了顾夏挂在颧骨上的那颗泪，就打算从石头上下来，却被顾夏顺势攥住了手腕。
    顾夏此刻的情绪还在剧烈震荡当中，他脑子乱得一塌糊涂，只知道刚才给予他莫大安慰支撑的姜鹤要离开，自然不能答应。
    “怎么？还想哭啊？”姜鹤打趣了一句，不过人真的没走。
    顾夏没吭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他试探着朝姜鹤倾身，发现姜鹤没有躲闪的意思，当即心头大喜过望，径直闭眼吻了上去。
    几乎是他闭眼的同时，姜鹤的手掌就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力道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飘，可意思不能更清楚了。
    顾夏满腔的热烈浓情瞬间冻成了堵心的混凝土，与此同时，旁边姜小萍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响起，那动静可比刚才姜鹤抽在他脸上的那记耳光响太多了。
    “边哭边耍流氓啊？别的先不评价，单说这个连环小招儿，确定有点新意！”
    姜小萍叼着电子烟，语带调侃道，看过去的眼神里头却是明晃晃的恫吓。
    顾夏本来就因为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冒犯到姜鹤惭愧不已，姜小萍这话一出，整个人直接臊得通红，慌得舌头打结，连道歉都结巴得连不成句儿。
    “我……我刚才不是……我是……对不起，姜鹤，我真的很抱歉。我还以为你是对我……你千万别误会，我这绝对不是倒打一耙的意思。”
    顾夏用力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他强迫自己看向姜鹤的眼睛，才继续往下说。
    “我以为什么不重要，你觉得被冒犯才是最重要的。姜鹤，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这么做了，真的。你……你别赶我走，好吗？”
    “是啊姜鹤，顾老板肯定不是故意跟你……跟你耍流氓的，就是有点……哭晕头了，对吧？”张洁芳立马开口给顾夏帮腔道。
    刚俩人抱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别提多兴奋了，还以为剧情跳到了“互诉衷肠”那段儿，看到顾夏吻向姜鹤的那一刻，她甚至激动得拳头攥紧了，根本没想到姜鹤居然给了顾夏一巴掌，这言情小说里根本不这样！
    “道歉嘛，还算有诚意。孩子还小，鹤儿，给个机会吧。”
    顾夏没想到姜小萍居然也帮他说好话，立马投以感激的眼神，结果姜小萍下一句就是狠辣的威胁，“再有下回，先打断腿再报警！”
    顾夏可怜巴巴地看向姜鹤，不过姜鹤根本不看他，而是疑惑地看了她妈跟张洁芳一眼，“顾老板这人缘可以啊。不过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刚踏实干了没两天，就打算撂挑子了？”
    “你是说你……原谅我吗？”顾夏试探着问道。
    姜鹤点了点头，他整个人瞬间满血复活，当即冲到张洁芳面前，把人一把抱住，哥俩好地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洁芳姨，谢谢你刚才帮我说话。”
    “……啊，不客气。”身体异常僵硬的张洁芳也试探着拍了两下顾夏，明显不大习惯拥抱。
    顾夏松开张洁芳，扭头朝着姜小萍扑了过去，就跟抓小鸡的老鹰似的，一把抱住想跑却没跑了的姜小萍，“也谢谢您，洁芳姨！”
    姜小萍只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都要被挤干净了，她隔着顾夏的肩头，跟姜鹤对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隔空指了指顾夏的脑子，一脸的嫌弃。
    “好好好，赶紧松开我，气都喘不过来了。”姜小萍不耐烦地催促道。
    顾夏赶紧松开姜小萍，而后跃跃欲试地来到姜鹤面前，他明显也想要拥抱一下，可又怕冒犯到姜鹤，犹豫再三，就跟只刚刚被主人狠狠训斥一顿的大狗狗似的，拘谨地伸出右手。
    “谢谢你原谅我，姜鹤。”
    姜鹤的视线落在眼前的那只大手上，完全没有伸手的打算，“我要是不跟你握手，你会哭吗？”
    “……也行。”顾夏讨好地冲姜鹤笑一笑。
    “那还是算了。”姜鹤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握住顾夏的手，“你哭起来的样子有点儿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