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云水禅心处
作者:长坂坡坡主   九二最新章节     
    谢听舞忽地将手一撑,身子在车厢半空之中不知旋了多少圈,复躺在百晓生腿上的时候,已将身体扭转力道全部卸完。这一躺,百晓生竟察觉不到腿上有任何力量挤压。
    谢听舞伸出手替百晓生擦掉迟迟不肯坠下的泪珠,笑道:“别咬啦,再咬破相了,挺英气一个小伙,说不定以后长得比子生兄还好看。”
    荀珍道:“不敢在将军面前卖弄皮囊。”
    百晓生觉得自己如潮汹涌的痛感瞬间被稀释了许多,他甚至想要笑,他不知道什么叫作流泪时候的笑,他从来不敢,此刻懂了一些。
    只是他仍不敢笑,但觉得自己已然安静下来。
    荀珍似是累了,顺势一倒,左手枕着脑袋便躺了下来。
    荀珍道:“如果你待在长安,那这小鬼在长安就很好。”
    谢听舞道:“长安很好,也很无聊。很好的地方总很无聊。我不能待在无聊的地方太久,会很累。”
    荀珍同意,又道:“他也不能待在很好又无聊的地方。”
    差不多要死的人需要一个很好又无聊的地方,但百晓生属于另一种差不多要死的人
    ——差不多快要去送死的人。
    快要去送死的人不能待在很好又无聊的地方,因为万一他运气不好,喜欢上很好又无聊的地方,那他去送死的时候就不会死得开心惬意。
    死得不开心,这件事怎么想,都不会是件好事情。
    许多人或许本可以过得很好,但仍不愿意过得很好。也可能是这个原因。
    谢听舞道:“所以他有个更好的去处。”
    荀珍笑道:“他本来就会有的,在你答应百晓乘风护这个小鬼周全的时候,他就有了。只是你不说,你觉得知道的人太多,再好的去处也会有危险。”
    谢听舞道:“是的,不过我没有答应百晓乘风,我是答应了你。”
    荀珍断然道:“好,你答应我的。”
    谢听舞笑着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把自己的重量放在百晓生的大腿上,但发丝的摩擦之间也让百晓生觉得有些痒,只是百晓生不敢去抓,也不好意思说,他始终想的是自己寄人篱下,应当要谨言慎行。
    他认真在听两人的对话,也认真在后悔自己刚才说了太多。
    哪怕他只是开了头。
    谢听舞道:“如果他知道了这个去处,哪怕他不想说,也只是在安安稳稳的时候不说,或许父亲不会出卖儿子,但有时候人连自己都会出卖。”
    荀珍并不否认,只是道:“你不该在小子面前说他老子,他本来对你很有好感。我和他说了半天,都把他惹哭了,你一起来,他就开始忍住不笑。你确实是很有小孩缘。”
    荀珍又道:“不知道将军的女人缘怎么样。”
    谢听舞本在谈论中又闭上眼,此时又睁开看了眼百晓生。他枕在百晓生细弱的大腿上,只能看到百晓生修长的睫毛和眼中的半片星河。
    谢听舞道:“他恐怕自己都这样觉得。你说呢?百晓小哥。”
    百晓生不看谁,也不语。
    谢听舞叹了口气。
    荀珍摇摇头,道:“我想不到有比在你那里更好的地方。”
    谢听舞道:“你想知道吗?”
    荀珍玩味道:“你会告诉我?”
    谢听舞笑道:“我是来帮你的。”
    荀珍还是摇摇头,缓缓道:“这并不矛盾。”
    谢听舞坐了起来,不管是谁都喜欢睡觉,特别是这样的天气,这样舒服的马车。但不管是谁,都会有睡够的时候,很多人睡够了,就喜欢靠在睡觉的地方,再回味饱尝睡意的余温。
    但谢听舞不会,他无论怎样他都是个人,他也会喜欢回味余温,但他习惯不回味了。在角鼓随时会铮鸣,血随时会流,一流就要染红一方土地的时代,不回味,永远是个好习惯。
    谢听舞坐靠着车厢,伸手伸脚活动了筋骨。
    荀珍不语,他只是静静看着谢听舞。
    不止荀珍喜欢静静看着谢听舞,很多人都喜欢。
    如果你只是随便看一眼,只要谢听舞在你的视线范围内,你都可以看到他。等你看到的时候,若你还想继续去端详凝视他,视线就会很突兀地变模糊。你周边的景象是如此的清晰,而谢听舞呢?却像盖上了一层雾。
    你无从得知他身上这层雾什么时候来的,也不会知道这层雾什么时候散。至于这层雾从何而来,到哪里去,就更是不能深究细想的事情。
    这样的时候,你要么不看,要么就继续看着等,等这层雾散掉。
    荀珍很耐心在等谢听舞活动完,说出下一句话。
    谢听舞终于活动完,道:“我当然会告诉你。”
    荀珍道:“你不怕我说出来?”
    谢听舞重复道:“我是来帮你的。”
    荀珍笑道:“这也不矛盾。”
    谢听舞道:“那你会说吗?”
    荀珍道:“自然不会。”
    谢听舞道:“你不会说,自然就没人能让你说。那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
    荀珍不否认。
    他有三十三种方法可以让宁愿失去性命也不会吐出半个字的人说出他不想说的事情,但这三十三种方法之中,他觉得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让他自己说出他不想说的话。
    通常他做不到的事情,很少有人会做的到。
    谢听舞继续道:“去少林。”
    荀珍显然很意外,但只是一会,他又不意外了。
    荀珍道:“衍悔大师吗?我倒是忘了。”
    谢听舞笑道:“他希望有人忘记他。可我偏偏总是会记得。”
    荀珍道:“听说他很厉害。”
    谢听舞啧啧道:“厉害得吓人。”
    …………
    常言说,出世入世,入世出世。出世是入世的本心皈依,故要说“空门”;入世却也是出世的缘起,故要称“修行”。
    老和尚是在空门里修行的人。
    少室山的最顶端有少林寺,少林寺的最深处有藏经阁,藏经阁后的小院里,有一个身着青色布袍,发须灰白的老和尚。
    如今他已不愿见天下人,而天下人见他,即皆合十礼拜,道一声“大师”。
    老和尚如今的法号叫“衍悔”,是自己给自己取的。
    无欲空,也无欲觉,只要一悔。他悔的是什么,世人已难觉知。
    当今武林与他唯一同辈,是武当青松下悟真的老道士。
    老道士有曾抚须喟叹,“悔入世、悔再出世”。至于何意,门下弟子不得窥破,也不敢多问。
    原意是道为道知,凡俗只能顿悟,莫要枯求。
    张老道在武当松柏下悟透玄机下山的时候,老和尚已经又上了山。
    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两位,谁才是真正的当世第一。
    现在却开始有另一些声音,是在问谁才是真正的当世第一。
    嵩山少林寺,万家武学之祖,天下门派之宗。在通往少林寺的阶梯长道上,距少林寺玄色烫金匾额不过十丈处,路边立了块黑金色雄伟厚重嵩山石,上用朱色正楷刻“少林”二字。
    对于寺中弟子和香客子弟来说,这块黑金色嵩山石是凡人求佛的摆渡碑,见得此碑,可知再上五丈,可见庄严佛殿;见得佛殿,再上五丈,即到了修往脱凡尘的地方,终此青灯古佛,余生般若。
    但对天下一等豪杰,一流高手来说,这块石头不过是通往少林的某一条道上的某一块石头。他们飘然于云端,纵马在人间大道,绝不欲见枯叶死石。
    他们纵身入少林寺,只为拜山、只为访友、更只为寻仇。
    他们却绝不愿纵身搅扰少林藏经阁后一个小小的院子。在庄严雄伟,地占六万五千七百方的千年古刹中,尽管是小沙弥所住的地方,都要大过这个院子许多。这个院子,不起眼到似乎只是寺院旁一个守佛参拜的飘零农家,于院中大格局来说,可有可无。
    若入少林古刹,见得十方禅院,又拜大雄殿前,往右直入,经万骨林塔,缘遇达摩,又随青石小道行二三里,才见藏经阁。阁建正、垂、戗、围、角五脊,上铺孔雀蓝琉璃,带朱色雨。左右飞檐勾举,空雕鸱吻。正是武林大学、佛家大典安梦处——藏经阁。
    藏经阁侧门沿墙再出得十丈,才能见一宽不过仅供一人行走的小门,门下有槛,低至不过两尺。
    有人说,两尺门槛外是如浪红尘,门槛里是真就云水禅心。
    门槛里是给自己取名叫“衍悔”的老和尚。
    老和尚在扫地。
    剃了光头但没出家、同样穿着灰色僧布袍的小和尚也学着老和尚在扫地。
    老和尚手中的扫帚和他的脖颈一般高,他的脖颈已布刻几束皱纹,但始终有光泽,有力量。
    小和尚手中的扫帚也和老和尚的脖颈一般高。他双手只能握着扫帚中间部分,但挥动扫帚的速度同老和尚一样快,也一样慢。
    小和尚像是小时候的老和尚。
    只是小时候的老和尚此时正裸着胸膛练达摩拳。
    老和尚通常一扫便可让枯叶从雪泥中飞出,飘飘摇摇躺进簸箕之中。
    小和尚却总是携泥带土。
    老和尚衍悔说泥土混合着雪,等雪融了之后,土壤会更沃腴,来年用来种杏子、桃子,杏子和桃子会更大更甜,自然也就更好吃。但如果雪泥里有枯叶在,那来年种得的杏子和桃子就会差好多,自然就没有那么大,那么甜。
    不管是什么,抗住严寒不萎,等到大雪消融后,总会变得更好,更不一样。
    小和尚喜欢吃杏子和桃子,还喜欢吃甜的东西。
    老和尚自然知道。
    所以小和尚虽然很烦恼也很委屈,但还是会瘪着小嘴把雪泥枯叶从簸箕中倒出来,再慢慢扫,慢慢挑捡。
    小和尚像挑选自己最喜欢吃的杏子和桃子一样认真,挑出来后又像捻着自己最讨厌的红豆一样丢到簸箕里。
    他不喜欢红豆,自然也不吃红豆。红豆的味道是苦涩的,做出来却是甜的,他不喜欢原来不甜的东西。
    他本来想赶快把手中的泥痕擦干净,但想起自己要洗自己这身小小的布袍,又不敢擦。只好继续瘪着小嘴,强忍着哭意,继续挑杏子和桃子,继续扔红豆。
    小和尚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就哭倒在地,哭腔大喊“师父”,双腿双臂胡乱摆动,卷飞好不容易挑好扫好的枯叶。
    老和尚就慈爱含笑看着他,招了招手,柔柔叫了声:“然儿。”
    等小和尚泪眼婆娑找到老和尚位置的时候,老和尚又柔声道:“过来罢。”
    叫然儿的小和尚便忙爬起来跑过去。
    等到了老和尚跟前又是忍不住的哭,把小脑袋埋在了老和尚的怀抱之中。
    老和尚只是呵呵地笑,缓缓揉着小和尚开始有些扎手的脑袋。
    等小和尚哭声慢慢变成抽泣,他再缓缓蹲下,用自己的衣袖替小和尚擦拭泪珠,又替小和尚拍落坐倒雪泥地上沾起的泥痕枯叶。
    老和尚也没有拍,只是一扫,小和尚布袍身上的泥痕枯叶就飞散,连根拔起地飞散,竟要比用水洗过还要干净。
    “袖里乾坤。”小和尚拖着哭腔,抽泣声说道。
    老和尚用的这一招正是少林绝技“袖里乾坤”。
    这一招使出本应该是摧枯拉朽,声势滔天的景象,但老和尚修为已臻化境,分寸把握,已非寻常。
    这一招随手之间,重而化轻,大而化小,便可见宗师模样。
    老和尚笑的时候已会牵动脸上皱痕,道:“是了。”
    小和尚无论怎么哭,他的小脸始终还是那样白皙红润。
    小和尚道:“师父,您能不能把那招扫叶子的功夫教给我。”
    他说的时候,泪痕还没干,但已经开始笑了,拉着老和尚的手臂甩动。
    老和尚呵呵一笑,似乎是很喜欢小和尚这样子,“你不用学的,以后就会了。”
    每次小和尚想要学什么,老和尚都会这样说。小和尚其实听不懂,从五岁开始就听不懂,但他一直相信老和尚。
    没有功课要做的时候,他就蹲着台阶上,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等着自己学会的时候。
    至于自己什么时候会学会,学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