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道莫欺心
作者:长坂坡坡主   九二最新章节     
    荀珍道:“我想让一个人好好活下去,他通常是死不了的。”
    百晓乘风展眉,忙道:“是的。”
    荀珍又道:“但这个人需要一直在我身边,要离我很近。”
    百晓乘风叹道:“这很难。”
    荀珍看向谢听舞,百晓乘风和丙三十三也一齐看向谢听舞。
    谢听舞看着三人神色各异盯着自己,不由悠然一笑,问荀珍道:“你想帮他吗?”
    荀珍点头。
    谢听舞笑道:“我虽认识子生兄连半月不到,但我知道你很少会主动帮助人。”
    荀珍淡淡道:“这次是例外,但我帮不了。”
    谢听舞道:“我欠你一条命。”
    荀珍冷冷打断道:“你没有欠我。”
    谢听舞又笑,道:“那现在你要欠我了。”
    荀珍扬角。
    荀珍不会时时把一个小孩带在身边,谢听舞自然也不会。但谢听舞的权势可倾天下,他手下或许不会有谢听舞和荀珍一般的人物,但睥睨百晓堂的人虽然不多,却是不少。
    万军之将,已非江湖一流可比。
    百晓乘风与丙三十三此番出逃堂外,本就是为找一处安身之所,能让丙三十三缓过这两年之期。不知是否是父母看自家孩童,总是越看越好。百晓乘风总会隐隐觉得,他这个九载过来,还无名姓的儿子总有一天会以某一个名字录入内堂族谱之中,甚至这个还未取定的名字将会有名扬天下,位列群雄的可能。
    在悦来客栈中认出听舞和荀珍之时,百晓乘风便已有了苦求二人的打算。百晓堂本就是收览天下事闻之所,二人之强,卷卷在案,策策过目。若能将孩子托付给二人,便已是最好庇护所了。
    当下打定主意,在客栈之中又不便相求,只好一路寻至明月谷,以求缘遇。
    此番见到二人,百晓乘风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发怵。他虽是江湖第一情报堂的代堂主,但在此二人面前,怎敢托大。
    此时百晓乘风一听二人此番对话,便知事半功倍。忙激动拱手道:“多谢将军,多谢先生了!”又拉着丙三十三道:“快谢了将军和先生的大恩。”
    谢听舞浅笑示意不用,又道:“既是要保护周全,那就不能再用‘丙三十三’这个名字了。”
    百晓乘风点头道:“将军说的是。这孩子得蒙将军和先生庇护,已同再造,望两位能赐名姓。”
    荀珍摇摇头:“我虽因此欠了谢将军,但如果是他都觉得麻烦的事情,他不来找我还人情,我也是要去看看的。所以这次护着小孩,麻烦的还是他,取个好名字这种事情也不该落到我身上。”
    三人又将目光落在谢听舞身上,丙三十三似是更为期待。
    谢听舞笑道:“既子生兄如此说,我也不敢说赐,便给丙三十三兄想个日常称呼吧。取个什么好呢……?”
    谢听舞略微沉思,又问荀珍道:“刚才你说历代堂主叫什么来着?”
    荀珍淡淡道:“百晓生。”
    谢听舞断然微拍桌面,“诶”了一声,道:“好名字,好名字。子生,百晓生。就叫百晓生好了。”
    此言一出,荀珍拍扇直笑,口中“好”字由轻到重,要大笑又抑制得仰头。
    谢听舞见荀珍这番认可,眼中悦色便更深了些。
    百晓乘风和丙三十三望着二人虽有悦然之色,却绝非取笑。当下心中鼓鼓直振,欲语不能,直憋得脸色哭笑不算,僵着不动,最终只是怔怔望着这不仅修为惊才绝艳,思维方式同样让人捉摸不透的二人。
    对于百晓堂的人,“百晓生”这个三个字称得上是最熟悉的陌生。这个名字曾经带领着百晓堂开出十三代辉煌荣光,领袖江湖数百年有。百晓堂的人奉此名若神明,又仰首俯身苦等此名十三代至今,提起该名,无一不是百感交集,喟叹难止。
    若换平时,谢听舞这般不敬此名,拼得性命难保,百晓乘风也要讨一个公道。但此时却是怔怔难言,他心中何尝不希望这个“丙三十三”的儿子真真实实称得“百晓生”之名。
    这样的情绪放在八九岁的丙三十三身上,也是只强不轻。
    百晓乘风和丙三十三不知愣了多久,谢听舞和荀珍已然不再笑,也不管这二人神色古怪,在发愣什么。他们只要举杯,轻酌,换盏,各有洒脱逸然。
    谢听舞也不等二人缓过心思,又一杯后起身便道:“时日不早啦,我们该出发了,百晓小哥。”
    他这一声,叫的已然是百晓生。
    刚才的丙三十三,此时的百晓生不再木然,毅然点头,起身又朝百晓乘风行了大礼,无一言语,便随谢听舞走去。
    荀珍见状,也起身折扇见礼,“百晓堂主,在下也不多陪了,告辞。”
    百晓乘风仍是纳纳拱手,一脸难认眼前事,怔怔看着三人走出店外。
    …………
    大雪消融,积雪不厚,官家有命将大道残雪扫清,推积两旁,以供百姓出行。
    雪泥混合之上,可见一马车飞驰而来。
    马车素朴简洁,料不过寻常人家出行。
    驾马车是一约莫十五六岁白衣儿郎,旁边坐着一个睁大眼睛左顾右盼的小女童,似乎这样风景她从未见过一般。
    只见白衣儿郎原本全神贯注望向远方的坚定眼神募地转成恭敬,道:“先生,天色渐晚了,是不是在前面找家店先歇了,早些再赶。”
    夜色欲来的天地本是寂静的,消融的大冷更磨杀生气,此时白衣儿郎有力平稳声音响起,才让这天地的寂寥缓和了些。
    只听马车内传出一道温和,“好,前面应该是三山镇了吧?”
    白衣儿郎道:“是,那里福源小店的米酒可好喝,醇香温厚,烫好了喝起来整个身子都是温热的。”
    马车内声音又传出来,显是带着几分悦色,先是断然了一声“好”。又道,“那便去暂歇吧。”
    白衣儿郎似因能被认可,又可以喝上心念的米酒,不由开心道:“好,先生。”后又猛然喝了声“驾”。
    矫健快马又长嘶放纵奔起,小女童不由也欢呼起来。
    马蹄滚滚,碾过雪泥鸿爪,天地间的生气又多了几分。
    马车是简洁的,车厢内却是奢华,各种艳丽不知为何竟能融合,不显扎眼。
    厢内有案,案上有卷,卷前是为身着白狐裘坎肩男子。男子星眸垂览,凝神不语。
    左侧是与览卷男子年纪相当的另一男子,正抱胸躺倒,双目微合,神思怡然,似睡未睡一般。
    右侧是一八九岁孩童板直了瘦削小腰,恭恭敬敬,不靠车壁,更不观览,只是目视另一侧车壁,连垂眸看眼躺着的男子都不曾。
    三人自辞别百晓乘风后,便不多话,踏上了同样的路程,奔向各自的道路。
    一路时缓时疾,不久便已近黄昏。
    残阳渐有血色。
    荀珍似是览卷有乏,微微皱眉合目。又睁眼时,看着板板正正的小孩百晓生,不由摇头一笑。他觉得他以前都没有接触过什么小孩,一旦遇上了,遇见的小孩却都很古怪。那个纳纳呆呆,心藏万象。这个正正经经,恐无人不知道他不好惹。
    这是两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不同的地方。
    相同的是,他们同样害怕。
    难道人活一世,无论年纪几何,都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能安生下去?荀珍曾这样做过,但他不再这样做了。他又看了眼旁边抱胸躺倒,神色安静的谢听舞,眸中却也变得更复杂。
    他觉得谢听舞恐怕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荀珍突然道:“你看过书吗?”
    谢听舞合目不语。
    荀珍自然问的便是百晓生了。
    百晓生略微迟疑,盯着荀珍看了会,确认问的是自己后,方才缓缓说道:“先生看的是《大学》。”
    荀珍星眸之中闪过光彩,道:“你认得小篆?”
    百晓生仍旧平静道:“族内多数秘典用的还是小篆,虽有译本,但怕前人有失,不能悟全先祖遗典,故而自小也要学小篆。”
    荀珍点点头,他开始明白百晓堂十三代无惊世之才,至如今在江湖上仍有盛名的原因。
    百晓生又道:“先生怎么会读《大学》?”
    荀珍笑道:“我怎么不会读。”
    百晓生问出话时便就后悔,心中暗骂自己心性不定,胡乱开口失言。他在心中不知重演了刚才开口的语气画面,无论哪次,都觉得自己说得嘲讽冰冷。
    此时听荀珍反问,百晓生小脸急得有些涨红,心中想不出如何一句话解释自己的本意,说得多了又怕惹人厌烦,话语凝塞喉间迟迟难出。
    却听荀珍柔声笑道:“没有德行的人总要看一些有德行的书,这样可以帮助自己做好一个人,起码像一个人。”
    他说的这样温和,那般洒脱,裹住百晓生的促促不安。
    百晓生似乎被这样的谦和推动,着急之中又脱口而出道:“只是觉得先生看医书会更多。”
    说完,小脸更红,似是又觉自己今天的话太多。
    百晓生口中言语混乱,但心中所思却有千回百转。
    谁看大学这样的书,百晓生都不会觉得奇怪,他自己也看,只是不敢看太多。
    八九岁和十八九岁,对要杀自己的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区别可能是八九岁更好杀一点。
    如果可以有一段时间是可以不陷在杀与被杀之中的话,他们的选择通常是尽可能的利用时间多挥一次手中的兵刃,多行一次气海周天,以求在杀与被杀的日子里可以更熟练的杀与不被杀。
    百晓生觉得像荀珍这样站在万众瞩目中心的人,他活着应当很不容易,死的时候恐怕容易得让人难以想象。
    荀珍如果有这样坐在马车上的时候,要做的不应该是看这些书,非要看书,起码应该看看自己的老本行,看几本医书或者几本如何更好毒死人的书。
    反正绝不是看大学这样的书。
    每天都可能杀人,和被杀死的人看不了这样的书。
    荀珍叹道:“治人的法子我学得差不多了,杀人的法子我不想学,但没办法。”
    百晓生不语,只是点点头,他也不知道他听懂了什么,只是这些话如果是从荀珍口中说出,他都会默默记住。
    荀珍也不再说话,伸手轻推左侧车窗,欲一览黄昏。
    窗只是轻轻吱了一声,让出了一道赤色染金的光。残阳洒落在了谢听舞安静的脸上。
    谢听舞缓缓睁眼,竟没有常人合目过久后初见光亮时的不适。他这双眼睛,似是本就是为迎接光芒而生的。
    荀珍道:“叨扰将军休憩了。”
    谢听舞长长吐了口气,笑道:“多谢先生赏霞光一览了。”
    荀珍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霞色,眸中微微绿意染红,本白皙透红的脸庞斜跨阴阳分明。
    荀珍道:“这孩子要待在长安被藏一二年月吗?”
    谢听舞道:“总是不能到处跑的。”
    百晓生忙道:“我需要一个人好好修炼。”他并不想再给二人添麻烦。
    荀珍侧看了百晓生一眼,眸中平静淡然,却有说不上的萧索。
    荀珍缓缓道:“不是谁都有资格闭关的,闭关的人通常不是为了开始想某件事,而是为了继续想某件事。”
    百晓生澄澈的眼眸开始像澄澈的湖面。
    荀珍说的很少,但告诉了百晓生很多。
    百晓生这一刻也接受了很多。
    他骗了很多人,也骗了自己。
    他和他的父亲出逃百晓堂的时候,并无多少惧怖,甚至他满怀了自信和决心,他深信自己只要能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供自己修炼两年,他定真正有资格进入禁地获得传承。遇到阻碍越强烈,他就越兴奋,他对未来的期待也就更真实。
    但当他真真正正不需再担忧哪里是安全的时候,他却迷茫了。原先的自信和决心,乃至期待全是建立在他不去想如何开始上。
    他并不知道一年到两年的时间,自己是不是会有足够的资格可以从禁地中走出来。他更不知道如何开始,才能让自己有这样的资格。
    荀珍的话太突然,突然到仅一瞬便轰碎了这个八九岁孩子自己编织了许久的外壳。
    百晓生眼眶泛红,有莹光穿过红霞。
    百晓生的下唇已然被咬出猩红,他开始第一次像一个八九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