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
    人人自危的年代，伪装地异常平静地活着，却也只是活着……时光没有影子，像涨水一般，缓缓漫过每个人的灵魂。
    幸而焦土中仍然有许多灵魂，最清晰的脚印踩在最泥泞不堪的路上，怀揣梦想坚定信念，活着也是要袒胸露背，迎接万箭攒头，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
    然而世事本就无常。
    每日看似平静如斯，实则争分夺秒暗潮涌动。
    李宁玉从顾晓梦那得知唐生明是军统的人，此番定然受陈恭树影响。
    “无碍生命，玉姐不必耿耿于怀”晓梦是了解她的，声声劝抚。
    但怎么会不介怀，总归是自己引出陈恭树被捕，导致无辜人深受牵连。
    思索片刻，拿了一份文件前往唐生明办公室。
    岩井英一并没有马上对唐生明拘捕，而是派人在外跟踪观察，观察与他亲近之人。76号内至少目前是安全的。
    “进”唐生明拿着书本正悠哉看着，虽说是副司令，每日也就看书喝茶奔波于各高层间的应酬。
    进来的人，亭亭玉立间文文弱弱样，【春风拂柳却又有松柏铿锵】唐生明如是想着，与那些科室女职员大不相同，有了点兴致，放下书本细细观摩。
    此观摩与林道声的盯视似是相同，又稍有不同，李宁玉倒不气恼。与眼前人同样对视着。
    “李宁玉？情报处副处长”唐生明早就听说76号来了两位新人，与汪兆铭关系匪浅。
    “正是，前几日制定保安处密册，请副司令审阅。”
    “我审阅？”唐生明笑了笑，喝了口茶，抬眼见李宁玉仍旧镇定自若看着自己，忽而想起什么，犀利的眼神挑眉逼视李宁玉，“听说你帮了岩井英一，立了大功”说罢露出邪魅且不屑的一笑。
    “功过是非自有定则，就像一场大雨带来的可以是生机，也可以是毁灭。”李宁玉淡淡的说道，她想着唐生明既已知晓岩井英一，也该明白他自己如今处境。
    “聪明人”唐生明欣赏着点头，“不过往往死伤皆是自视聪慧之人，稍有不慎，于军统于日本人甚至76号，你都将九死一生，如此冒险值得吗？”
    “于我而言，从来无谓值得与不值得，与其固步自封，不如行则至，吾将上下而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
    铿锵有力的声音从一个文气女子口中而出，让唐生明思绪久远，“你这样坚定的眼神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那是很久前，久到他记不得当初心境，依稀间看着校长润之帮他洗着内裤，一边跟他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生明，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这条路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谁？”李宁玉察觉到唐生明语气倾软。
    “算是恩师吧，有机会真想再见见他”唐生明面露难色，而今步履崎岖，步步惊心。
    “机会在于心中抉择，您应该清楚生机与毁灭是共生的”
    “哦~愿闻其详”
    李宁玉双手扶在桌前，身子前倾，慢慢却又轻声说道：“就如你刚刚所说的岩井英一，他行了一步毁灭的棋，却妄想从中渔利生机。”
    “妄自揣测，在日本人那儿可不是件好事”可这样的揣测却引起唐生明极大的兴致。
    “可您是赞同我的”李宁玉收回扶桌子上的双手，正了正军服站立。
    “那你说说，何为渔利生机，又为何是妄想？”
    “您心中了然，何必借我宣口”
    “哈哈哈，与你聊天甚是有趣”唐生明顿了顿，“那不谈日本人，说说我，我的毁灭与生机”
    “玩世不恭？温文儒雅？利剑于心？呵，唐先生，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都是，也都不是，李小姐眼中的我又是什么样的”
    “你我眼中的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您要面对之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
    唐生明莞尔一笑，这笑较之前柔和许多，“我明白了，文件拿去吧，我的办公室可无关工作”
    李宁玉拿着文件走到门口。
    唐生明忽然开口说着：“放心吧，能威胁到我的，只有我自己”
    会心一笑，走出办公室，交谈中的隐晦含蓄都不足以掩盖心中热血。
    总有一天，当人们蓦然回首，会重新发现他们的存在，不受专制散布的愚昧与虚伪所蒙骗。世界上最刚强的人是敢于面对逆境中现实真相的人，以及身临这样的真相而犹怀抱理想希望的人。
    唐生明自然懂得李宁玉意思，也猜测到自己的生机在于何处。几日下来装傻充愣，仍旧我行我素，完全不在意日本人监视，日日吃喝玩乐。
    岩井英一终是磨去了耐心，在吴世宝帮助下，不引起汪伪政府注意地抓走了唐生明。
    虽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如今，这日本人跳过了汪兆铭，要知道就凭与汪兆铭交情或是自己兄长权势，再大的事只要汪兆铭兜着，都不会危及生命。
    可偏偏不声不响落在这日本人手中，心里不觉对生死担忧几分。
    说来奇怪，岩井英一自从抓了唐生明后，并不立即审讯，而是把他安排一所小别墅中，好吃好喝招待着。反而是暗中盯梢吴世宝。
    唐生明也落得清闲，反正在哪都是随性，何不既来之则安之。时不时抱怨着饮食用度不舒适，见日本人并无反对，事事满足，更加索求无度。
    “所长，这个唐生明一天吃喝用度顶上我们公馆所有人，我们要关他多久”渡边腚愤恨的问着。
    对于强烈政治野心的岩井英一来说，这点物资不算什么，他始终认为“以华制华”在侵华战争中尤其重要，一个忠实的中国人比十个日本人有用多了，尤其收集情报方面，中国人更具优势。
    这是日本人在朝鲜战争中总结的经验，毕竟侵华日军中有几十万的朝鲜籍士兵，他们为日本人冲锋陷阵，屠虐中国土地，比日本本国军人更加忠心于天皇。
    这样的胜利经验让他们妄图复刻于中国人身上。
    “等等吧，我自有主张”岩井英一若有所思，他想等军统对于唐生明被捕的反应，戴笠的态度，“影佐那边有没有回复？”
    “没有，他们似乎毫不惊讶此事”
    “难道是我们消息出了偏差，陈恭树没理由骗我，算了，既已提醒至此就好，告诉科里几人，这几日密切关注军统几个电台波段，有消息立即禀报”
    “是，那吴世宝那边要不要继续盯着。”
    “不用了”岩井英一想着影佐既然已经知道，必然会有策略，好坏都不该掺他一脚，否则弄巧成拙节外生枝，“对了，明晚设宴请76号参与抓捕军统的那几个人前来赴宴，该表彰的还是得表彰一下，总归是为我们大日本做事，对他们客气点”
    “明白”
    渡边腚立刻前往76号邀请吴世宝、张国震、李宁玉、顾晓梦、张成五人前往赴宴。
    渡边腚因抓捕陈恭树时对李宁玉较为熟识，甚至是好感，在他眼中，这样成熟又临危不惧的女子简直魅力四射。邀请完吴世宝就直奔李宁玉办公室。
    李宁玉拿了请柬，并没有立即应承。待渡边离开，陷入沉思。【去或不去，又是两难】，收拾完东西，着急下班，今日答应顾晓梦同她一起去大世界。
    “玉姐不喜欢那种环境，可以不必去”
    李宁玉坐在一旁假装嗔怪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顾科长喜欢看，我自然也喜欢看”
    美是谁，喜欢看谁，不言而喻了。顾晓梦刹那间红了耳根，这是不想吃羊肉，倒惹一身骚了。
    见晓梦没有搭话，李宁玉叹口气，“我明白，佘爱珍已经多次明里暗里叫你邀我同来，如今我们关系已经敞开，再这样避着他们，反而惹疑”
    顾晓梦开着车，转脸看着她，两人相视温暖地笑着，“我们一起前往……看美女，哈哈哈”
    一时间也被这家伙惹得噗呲笑出声。
    顾晓梦无奈地摇摇头：“今晚应佘爱珍邀请，明晚又要赴约岩井英一，这要是我爸爸在，又要说我一通了”
    “你啊，顾会长可没有你这般小心眼”李宁玉调了下神情，稍作严肃继续说道，“明晚我陪你去，岩井英一那不可缺席”
    “唐生明这几日没来76号，看来已经落入岩井手中，陈恭树他们已然叛变，玉姐，我担心……被认出”
    “别怕，如若他们要指认潜伏的人，早就在76号搜翻了天，如今毫无动静，甚至没有监视我们，说明岩井英一更关心其他事。而且你说过只有陈恭树叛变，可能认识你的军统特务根本不在岩井公馆呢”
    “但愿吧，希望不是另一个裘庄，连累你”
    李宁玉明显感觉到身旁开车的人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下，伸出手轻轻抚着晓梦的手臂，柔和的声音说着：“我们之间不存在谁连累谁，没有生离更没有死别，只有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生同衾死同穴”
    顾晓梦眼含热泪，这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从前世到今生，物转星移繁花落尽，她等了太久太久，此生怎样都舍不得放手，忽而尽管眼前蒙雾嘴角却笑着说道：“李宁玉，我可是要陪你活到九十岁的，你年长我五岁，那你九十我八十五。”
    “傻瓜，那时我又老又丑，你可不要嫌弃我”
    “就算两百岁一千岁，我都要时刻围着你缠着你抱着你吻着你”
    “嗯”只要是顾晓梦口中说出，再如何突兀的话语，也觉得心软。
    二人坐于后桌看着台上胡蝶演出，时间是最好的老师，当初纯净懵懂的女孩，如今没了青涩，明亮的眼眸依旧透澈，只是多了世事的苍凉与无奈。
    唱罢一曲，自如地游走于各桌，敬酒魅笑……混浊的世界里也是游刃有余，期间同李顾二人打了招呼，又上台演奏。
    “还是害了她”顾晓梦幽怨地说着，她的本意不是如此，无论日后胡蝶是否愿意助她，她都不希望强迫别人违背心意。
    李宁玉牵着晓梦的手，“不关你的事，或许她只是想让你看到她已成长，无需你担心”
    “李小姐”顾晓梦突然靠近，眨着眼一脸坏笑道，“能否请你跳支舞”
    李宁玉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怔了神，一时忘了推却，仍旧微笑又带了几分嗔怪的看着她。
    顾晓梦见状不由分说，一手拉起坐着的玉姐，穿过人群走向舞台中央。
    被牵的人没了丝毫的脾气，只能跟着她，却也是极其愿意这样跟着她，独享着尽显霸道却又温柔仅属于自己的独一份。
    舞池的人不在少数，然而这些人倒是自觉得沦为陪衬。
    二人在哪翩翩起舞，哪就是焦点。明媚地笑着，轻快的舞步，一切烦恼荡然无存……没有嘈杂喧嚣没有熙攘人群，只有眼前人姣好的面容温柔的微笑……
    舞台上的胡蝶看着舞池中二人眉里眼中全是对方，一时酸涩，心中难掩苦楚，落下动作落下歌词，逃也似的离开了舞台。
    “怎么回事”……“怎么走了”……
    台下一片喧嚣，叫嚷着……
    顾晓梦和李宁玉停了脚步，对望着。
    看着晓梦一脸无奈，李宁玉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咱们回去吧”
    看着顾晓梦离开，在后台看着的人，又眼神落寞几分，暗自懊悔不该妄想，却又控制不了情绪，疯狂地想接近这个心灵自由的人。
    第二日二人一同赴会岩井英一的邀请。
    岩井公馆离宿舍楼不远，李宁玉坐上顾晓梦车，先回了趟宿舍，两人换上礼服前往。
    到了岩井公馆，其他三人早已到场，在门口迎接的渡边腚看着明艳动人的两位，一时咋舌，顾晓梦挡在李宁玉前，瞪了他一眼。
    入座后，岩井英一就逐个敬酒。到了李宁玉，顾晓梦直接站起身，倒满一整杯，“岩井先生，我们副处长身体不适，这酒我来喝，您介意吗？”
    “顾小姐今日前来，已是鄙人莫大荣幸，怎会介意，请”
    顾晓梦来上海就职，顾民章早已通融各方鬼神，不止76号，连梅机关和岩井公馆物资都多给几分。
    岩井英一见顾晓梦如财神般，怎会刁难，况且今日确确实实是为了答谢。
    顾晓梦毫不客气，听完他的话便一饮而尽，这下可急了李宁玉，挑眉看着她喝完，待晓梦落座，便用拇指食指掐了她手背一下。
    顾晓梦一下吃疼，转脸仍旧笑着看玉姐，生气的李宁玉也是这么好看。
    看这人记吃不记打仍痴笑样，又气又恼。
    “今日各位随兴，在下特别感谢各位相助抓捕军统间谍”岩井英一特意看了一眼吴世宝。
    吴世宝似乎毫无察觉，拿起酒杯与张国震对饮，几杯下肚，脸微微涨红，倒满一杯向着岩井英一说道：“感谢岩井先生邀请”说罢一杯酒下肚，“不过，我有一些疑问？”
    吴世宝在上海作威作福，英法租界军队都怵他几分，这也涨了他的气势，更大狂妄自大，甚至不把日本人放眼里。
    “吴队长请说”岩井英一停下筷子，肃穆眼神看着他。
    “听说贵公馆那日抓捕三人，如今那三人如何，毕竟审讯间谍，76号也是职责所在，日后对李主任也有所交代。”
    【这傻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顾晓梦腹诽一番，摇着酒杯，自顾品茗。
    岩井英一对吴世宝本就提心，被他这一问更是不满加疑虑，他环视桌前几人，张国震张成两人看着喝多微眯双眼；李宁玉仍旧面不改色神情自若冷淡清闲，似乎在场一切事宜都毫无兴趣；而顾晓梦甚是有趣，一个女子在这样的场合，竟然一点都不防备地喝着酒，毫无心机单纯大小姐。
    “这……恐怕要让吴队长失望了，三人实在嘴硬得狠，没控制好情绪，失手处死了”岩井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
    “死了？怎么回事，再怎么说这也是76号的犯人，怎么说失手就失手？这让我们怎么跟梅机关解释”张国震听到这，咋呼起来。
    连一个特务小队长都敢这么质问，岩井英一脸一下白红，好不精彩。
    【果然如晓梦所说，一个比一个蠢】李宁玉看着顾晓梦一杯接一杯喝着，完全不理会这几人谈话，明白这小狐狸打好的主意，嘴角微微上扬，又看着岩井陷入尴尬境地，此时不妨卖他们一个人情：“张队长应该知道岩井公馆职责，对间谍审讯权利同等于梅机关，你我等人作为下属怎可妄议。”
    张国震哪里听得了一个女子对自己指导教育，借着酒劲大声嚷着：“李宁玉你算什么……”东西二字还没出口，就听到两声呵斥，“张国震”……“住口”……
    一声来自吴世宝，他听懂了李宁玉的话，也自知越界非议，赶紧大声叫停张国震。
    另一声“住口”自然来自顾晓梦，李宁玉说话开始她就倾耳听着，张国震的‘李宁玉’三字刚出口，顾晓梦就横眉怒目盯着他。
    岩井英一看在眼中，对李宁玉多了几分欣赏“好了各位，此番在下确实有所疏忽，日后自会亲自向李世雄说清，至于影佐祯昭那边，我已经早做禀报”
    吴世宝听了这话，脸色铁青，瞬间酒醒。
    张成识趣道：“张队长是喝多了，不如我先带张队长回去休息吧”
    岩井英一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又看了看顾晓梦，“顾小姐看来也喝了不少，让渡边送你回去吧”
    “不用麻烦了”顾晓梦含糊地说着。
    岩井英一听着些许疑惑。
    李宁玉接过话，冷冷说道：“不用麻烦渡边先生，我送顾科长回去，我们住在一起”
    众人听后瞠目结舌，只有顾晓梦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