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曾想负尽天下人(3)
作者:金陵小财迷   寒门重生女最新章节     
    “是你祖父来了。”

    苏芽悄悄地吐出一口屏了许久的气,才觉得背上一片凉意。

    只因沉淮讲得太过细致了,他甚至能够语调平静地重复了几段当时的对话,她不是害怕,她只是觉得惊心,故事里的少年沉淮与她认识的沉淮太过迥异,那里一定有许多更细致的前因后果,他却偏偏从最残忍的地方说起。

    “嗯,是祖父来了。”

    沉淮拉开苏芽的手,将她手心的沁出的冷汗慢慢擦去,“害怕了吗?”

    掌心的汗骗不了人,苏芽点头承认,“嗯,害怕。”

    沉老太爷赶来,自然是阻止了少年沉淮的杀着,毕竟沉父和赵氏还好好活着,苏芽心中疑虑和紧张并存,最害怕的却是沉淮讲述时的面色无波,他哪儿像是当事人,他完全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这使她本能地想要将话题稍岔开些,以缓和气氛,“所以,你祖父是听见动静后赶过来的吗?”

    沉淮将苏芽的手心擦干,又轻轻放回她自己的膝上,“你若害怕,便不说了罢。”

    “不,你说,”苏芽有些慌,重又抓住他的手,“我要听。”

    “原本我是想过永远不对你提这些事情,就让你当我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但是今日我才察觉到,与其日后让你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过往,惧怕我,厌弃我,不如我自己说给你听,”沉淮的声音终于有些艰涩,“——你若是怕了,还来得及。”

    苏芽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她只是皱了眉头,问他:“你娘……婆母是他们害死的吗?”

    若真是那样,沉淮该多么难受。

    有人在前世害死了颜氏,她重生归来两年多,都摆脱不了恐惧和怨恨的噩梦,若杀死沉淮母亲的人是沉父,他得多么痛苦?!

    婆母?——她对沉母的称呼,落进沉淮耳中,彷如幻听。他眼中波澜翻滚,不自觉地握紧了掌中素手。

    “苏芽,你果然是个傻姑娘,”沉淮说,“你的心眼儿都用到何处去了?难道不知,这是唯一一次反悔的机会了么?”

    “我要悔什么?”苏芽道:“你把事情都讲完,我再看。祖父过来,是将你拦住了吗?”

    “祖父进来,是要杀我父亲的。”

    “什么?”苏芽震惊,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在前面的故事里,沉老太爷甚至接受了沉父在丧事过后一月内就将赵氏扶正的,事过境迁,他怎么会突然为了尸骨已寒的儿媳去杀亲儿?孙儿再有出息,当时也还都只是预想的前程,论起份量远远不够让亲儿子拿命换,难道沉老太爷真能大义灭亲?还是……

    沉淮十分冷静,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祖父是以退为进?”

    “倒也没有……”苏芽否认得不是很坚决。

    “也许吧,我那时年纪小,又有被养育照顾的情分,自然是信他的,”沉淮眼中晦涩不明,道:“祖父行伍出身,比之父亲壮硕不少,他进门便一脚踹翻了我父亲,痛心疾首地斥骂,说是被他谎言所骗,竟不知他对我娘恶毒至甚,又说沉家不该有这等不仁不义不知廉耻的人,要亲自杀了他给我娘谢罪。”

    “祖父说的也是有理。”苏芽再不愿他独自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便时时与他应和着,只是那一些竭力隐藏的紧张,到底是不知不觉地从紧握的手上传了过去。

    沉淮目光流转,从苏芽坚定回握的手看到苏芽专注温柔的眼,终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嘴角,“无论如何,祖父的言行确实比别人的推诿要恰当得多,我心中悲愤仿佛突然被人理解了,有了发泄的出口,之后眼见着祖父当真扬剑要杀他,我不愿他承受手刃亲子的痛苦,便将祖父拦了下来。”

    苏芽叹了口气,为当年那个少年,“于是你便放过了他们?”

    “那也没有,我只是坚持自己动手。”

    “可是——”

    “可是祖母也追过来了,朝我跪下了,要为子偿命,让我杀她,”沉淮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怎么杀她?祖母甚是溺爱我父亲,祖父又历来很听我祖母的话,若非如此,我娘也不至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受那些委屈。”

    苏芽心里像是被塞了黄泥巴一样,又堵又难受,她一直以为至少沉淮的祖父母是极其珍重疼爱他的。不然当日沉淮怎会想要将她和颜氏托付给他们庇护?可是现在,这一家人的举动,她却看不懂了,沉淮分明就是个外人,被人变着法子地、齐心协力地瓦解着心防。

    “——所以,婆母究竟是不是你爹他们害死的?”她问,无比盼望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沉淮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我娘是自己跳河的。”

    “那,那你呢?”

    “我是我娘拉下去的。”

    苏芽再次屏住了呼吸。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却不敢再次求证。

    难怪沉淮剑指沉父时,说沉母也恨自己。

    可是,为什么?沉母为何要那样,她都肯为了小沉淮受尽委屈,为何临了却要断了孩子的生路?

    “也许是因为我将她困在沉家,太累了吧。”沉淮垂下眼皮,“我入幼学早,每日朝夕都泡在书里,那天先生休沐,我才有空跟着去上船,于是便听见了他们的争执。之后我自然上前护着我娘,便把沉沅给打了,再之后我父亲过来,斥责我没有长兄模样,让人将我按在船板上用家法,又将我娘按倒了,说她教子无方,叫沉沅上去踢打,我在挣扎时看见,他一脚将我娘的眼睛踢出了血。”

    苏芽倒抽一口凉气,难怪,难怪他恢复记忆后,要将沉沅的腿给废了。若有人将颜氏踢成那样,她定是要将人的脚给剁了。

    “后来的事情,我便记不清了,”沉淮抬头,眯眼看着门外日光,“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场景,可终究还是忘了……我只记得被我娘扯下船,按进水底,我拼了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上去。那时我还是想着要救她,可是人小力微,最后我就抱着她的胳膊,想着陪她一起死也行。”

    “但是没过一会儿,她仿佛又改了主意,使劲地把我往水面托上去,还仿佛要跟我说什么,只是一张嘴却都被水灌进去……那时场景,我倒是有四五年里真的全忘记了,直到那会儿被人推落秦淮河里,才又记起一些来,后来他们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娘是自己投河,纵有逼迫,我也已废了沉沅双腿,又刺伤了父亲,当可解气,此后不准再有人提,必须将这些密辛按死在沉家宅里,绝不可影响了父亲和我的仕途。”

    沉淮嗤笑了一声,“父亲要前程,自动就把赵氏和沉沅两个的不平给按下了。我这一番大逆不道,便也再无外传。”

    说至此处,他回头看苏芽,微微笑着,“你看,他们都想要我忘了的事情,我真的都快忘了,连我娘都已经化为黄土了,我也再没可能寻她问到答桉。”

    苏芽喉咙里涩到生疼,沉父赵氏他们虽未亲自杀人,沉母却确凿是被他们逼死的,那时沉淮小小年纪,被亲爹痛责、被亲娘带着去死的时候,七岁,归来失忆,再记事时想为自己和亲娘寻个公道,却被老人以亲情绑架,那时他才十二岁。

    十二岁,依然有孺慕的年纪,他心中得有多么悲伤和彷徨。

    看着沉淮脸上平澹的笑意,苏芽的一颗心仿佛被带着倒刺的铁锉压紧了,窒息。

    原来这一场混乱,最后痛苦的只有那个失去庇护的孩子。

    她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往前倾身,想要抱抱他。

    沉淮任她抱着,却只是拍了拍她的嵴背,平静地道:“都过去了,我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他越平静,苏芽心里越是难受。

    “都过去了,”她哽咽着说,“都过去了,你不要再难过。”

    “嗯,”沉淮应了一声,却道:“还是有些后续,你也听一下。”

    苏芽直起身,不解地看着他。

    “有些事情本来就想要告诉你的,既然今日开了头,便一并说了吧。”

    他语气有些严肃,苏芽便坐正了,“好。”

    “不必紧张,这件事情倒没有那么麻烦,”沉淮宽解道,又问:“你是不是觉得奇怪,看起来我与祖父母的感情深厚,也甚是依恋他们,却为何我病危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京城了,祖父母却未见消息?”

    苏芽常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透明的,为何他总能猜中她的心思?

    她老实地点头,“若不触及亲儿孙的性命,老人家总是愿意家宅平静的,只是大概心中对你有许多愧疚,此后恐怕加倍弥补了吧?你这样出色,已是光耀了沉家的门楣,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该‘有事耽搁’——或者,老人家的身子不太康健?”

    她用辞是斟酌过的,沉淮自然懂得,却道:“祖父母身子甚是康健,只是太后和皇上不愿意让他们离京。”

    苏芽今日已经惊讶数次了,此时仍旧无法按捺住吃惊的表情,“这是为何?”

    沉淮不是颇得太后和皇帝的喜爱吗?纵是皇帝派了六名太医来,不仅为救人,也为核实,归根结底是真的极其看重沉淮的,却为何在此事上如此不通情理?

    “我那时觉得生无可恋,又觉得死也懦弱,便随意地读书应试,侍奉祖父母,心里只觉得天下无人可信,便游戏人间也可,”沉淮道:“后来金榜的事情天下传闻,我面上通透,心中实存着恶意,却不知怎地被皇上看出来了,后来游历在外的这三年,也是在为皇家做事,祖父母便是留在京城的人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