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陌说不出自己此刻的感受，心里有些堵着，闷得慌。
    心脏处像是被尖锐的刀片凌迟着，下手的时候并不痛快，并且很磨人。
    心底的那些黑暗在阳光下有迹可循，无处可藏。
    她也曾将顾轻语当成妹妹一样，她也知道自己很自私，是在用对顾轻语的好来减轻自己身上的罪过，缓解心底的愧疚感。
    她也曾是罪人一个，她都不曾原谅那些人，所以又何谈让自己求得原谅一说？
    也是时候让心里的某些腐朽与黑暗拨云见日了。
    正在等着消息的她，没有抬头，也就没有看到前面的拐角处，左宁锦带着顾轻语正往这边走来。
    见到安陌的那一刻，顾轻语的眸光有些微顿，垂下来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自己的裙子，指骨处用力得发白。
    她脸上明艳的妆容还没有卸下来，衬得整张小脸异常精致，配合她娃娃脸的平易近人之感，整个人看起来活泼又可爱。
    只是这一刻嘴角处微僵的笑意让她看起来有些勉强和僵硬。
    她抿了抿红唇，低着头跟上左宁锦的脚步。
    站在安陌的面前，她乖巧地问好：“安姐姐。”
    左宁锦转头瞥了她一眼，还没察觉到她情绪突然的转变，只以为她刚刚结束拍摄有些缓不过来，“小轻语，怎么感觉你的情绪不太高，是太累了吗？”
    结合以往按照顾轻语见到安陌的反应，都是兴高采烈又蹦蹦跳跳的，怎么现在这么平静？
    难道孩子入戏太深了，长大了，都不黏人了？
    左宁锦有些狐疑地看着顾轻语，然后捏了捏她的脸，“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怎么看着状态不太好，脸色有些憔悴？”
    刚刚拍摄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精神饱满，活力四射。
    怎么一眨眼就这样了呢？
    顾轻语低着头，声音克制着，但还是有些低哑，“我没事，可能刚刚结束拍摄，有点累了。”
    左宁锦也理解，“那待会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给你放几天假。”
    顾轻语没抬头，只是低声说道：“好。”
    左宁锦和安陌对视一眼，都看出来顾轻语的状态不佳。
    安陌上前一步，伸手想像往常一样揉一下她的脑袋，结果一直低着头的顾轻语似乎预料到了伸手过来的到底是谁，突然右腿后撤一步，躲开了安陌伸过来的手。
    那只瓷白如玉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半空中，横在两人之间，像是沟壑一般，阻挡了安陌进一步的动作。
    这一躲闪反应让在场的气氛微妙，尴尬就此蔓延开来。
    左宁锦左看右看，安陌的神色无异，而顾轻语的后退则是像在避嫌。
    这两人不对劲。
    左宁锦皱着好看的眉头，目露不解，美眸投过去的目光在询问安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安陌的手在半空僵持了几秒，就微微蜷缩了一下，原路收了回来。
    她脸色淡淡，像是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是眼里的深色在掀眸间又恢复了平和。
    她嗓音轻柔，耐心询问：“累了？”
    顾轻语也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大了，她抬头看着安陌，眼圈不知怎么地，下眼睑的地方有些红，她艰难地开口：“安姐姐，我.......”
    “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了......”
    安陌想说点什么，但是对上那双清澈剔透又泛红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像是有刀片在撕扯着她的嗓子，她最后只回了一个字。
    “好。”
    身侧紧攥着的手是克制。
    左宁锦有些担忧看过来，抬手放在顾轻语的额头上测温。
    她这次倒是没躲，安安静静地站着，任由左宁锦给她测体温。
    额头倒是不烫，左宁锦以为顾轻语和安陌闹别扭了，于是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顾轻语，“身体不舒服吗？那我送你回去。”
    顾轻语点头答应，顺便提了一嘴，“对了，宁锦姐，我爸妈来阳城了，我这几天想陪一下他们。”
    闻言，左宁锦心底松了口气，大概是自己多虑了。
    顾轻语应该是因为父母过来这边了，想抽点时间陪陪父母，或者是太想念他们了，所以今天才有些心不在焉的，至于和安陌的隔阂大抵是她想多了。
    这么想着，左宁锦爽快地答应，“当然可以啦，不过，既然叔叔阿姨过来这边了，你应该早点跟我们说嘛！他们现在住哪？方便吗？要不我和安安也去拜访一下？”
    于情于理，他们这些人作为顾轻语的朋友，都应该去拜访一下。
    更何况，阳城的环境他们也比较熟，要是有什么生活或者住房需求的话，他们也能帮一下，不至于让顾轻语一个人忙上忙下的。
    顾轻语似乎是真的累了，嘴边勾起的笑容有些勉强，眼圈越发泛红，像是在极力忍耐克制着什么。
    “不用啦，宁锦姐，我爸妈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他们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见左宁锦还想说什么，顾轻语连忙打断道，“他们就是担心我才过来的，他们不放心我在这里的生活，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他们怕我适应不了大城市的生活，想我了就过来找我。”
    大城市毕竟不是边境，这里的繁华都市可能是远在天边的人永远也触及不到的风景。
    顾父顾母只剩下她一个女儿，不放心她，于是远赴千里也要过来。
    “我只是觉得自己很不孝，长大了还得要他们操心，而我却什么也帮不了他们......”
    在他们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却不能陪伴在他们身旁。
    顾轻语轻轻抽搐了一下，语气有些哽咽，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嘴角牵起的笑容越发勉强，“而且我也好久没看到他们了......想他们了，我想陪一下他们......”
    顾轻语哭得鼻子通红，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眼泪花了红妆，但是模样却惹人怜爱。
    左宁锦就站在她的身边，听到这令人揪心的话，一转身就把她拥进怀里，拍着她的背部，轻声安慰着。
    “小轻语，别哭啦，你很孝顺，很有孝心，你虽然不在叔叔阿姨的身边，但是你经常打电话给他们呀，会用第一笔工资给他们买东西寄回去，所以你别有心理压力。”
    “叔叔阿姨担心你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从老家赶过来也不是因为你的问题，你不要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他们爱你，你是他们最爱的宝贝呀，他们这是想见自己家的宝贝了。”
    “你就陪着叔叔阿姨在这里好好玩，尽兴地玩，不要担心工作上的事情，要是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好嘛？”
    左宁锦是知道顾轻语的家庭条件的，自然也清楚她是一个特别乖巧孝顺的女孩子。
    整个人很乖很萌很听话，能吃苦又有朝气，带着稚气未脱的勇气，干净得像是一张未经渲染的白纸。
    简直就是个贴心小棉袄。
    估计她孤身一人勇闯阳城，是她做过最“叛逆”的事情了。
    顾轻语把下巴抵在左宁锦的肩上，她闭了闭眼睛，眼眶里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她哑声道：“我知道了，宁锦姐，谢谢你们。”
    左宁锦揉了揉她的脑袋，“跟我们客气什么呀！有什么需要的就找我和安安。”
    闻言，顾轻语脸上的表情一僵。
    左宁锦没有看到这一细节，但是与顾轻语正对面的安陌却看得清楚。
    看来，有些东西还是瞒不住了。
    在欺骗和坦诚之间，前者来得更快。
    安陌身侧的手紧绷着，左手有些无法抑制的颤抖，掌心被她的指甲掐得通红，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可是越是用力，左手颤抖的幅度就越大。
    她不着痕迹地偏了偏身子，把左手藏在自己的身侧，等那股子颤栗过去。
    下颚线在这一刻都因为紧绷感变得更加凌厉了些，脸色在阳光下有些泛白，衬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更加冷沉深邃。
    左宁锦倒是没有留意到这一异常，她安慰了顾轻语之后，转头看向逆着光的安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逆光的原因，安陌的脸色比平时还要透白，像是被笼罩了一层轻雾一般，脸部轮廓都透着莹白的光。
    所以左宁锦也就没有注意到此时安陌泛白的脸色，只以为是光线的原因。
    “安安，抱歉啊，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害得你白跑一趟，改天我们再做东，请小轻语一家吃个饭吧！”
    “我就先送小轻语回去了。”
    安陌的脑子有些乱，思绪比平时慢了半拍，思维有些跟不上，左宁锦的话明明就响在耳畔，但是却像是很遥远一样。
    听不清，就连视线都突然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可能是这光线太强了吧，她都快出现幻觉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顾轻语，却见对方也看了她一眼，就迅速低下了头，躲避了与她接触的视线。
    明明她是逆着光，可是眼睛却怎么感受到了刺疼呢......
    左宁锦没得到回应，疑惑地又一次出声：“安安？”
    安陌牵起唇角，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应她，“好。”
    顾轻语跟着左宁锦走了，留下安陌一人站在原地。
    天气明明那么好，可是安陌却感觉到了刺骨的冰冷，从血液里蔓延到四肢百骸，冷得她的左手还在细微地颤抖。
    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小腿发麻，她才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上。
    她伸手从副驾驶捞过来一瓶矿泉水，因为手抖，拧开瓶盖的时候左手握着矿泉水瓶有些无力，瓶口倾斜，水撒了出来。
    整瓶水都差点倒了。
    真是该死啊。
    左手的应激反应又开始了.......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她迅速换了右手拿水瓶，仰头喝了一大口，入口的清凉和甘甜让她心口的压抑缓解了少许。
    明明先走的人是顾轻语，但是此刻却显得她才像是落荒而逃的那一个。
    安陌靠坐在车上，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只是胸口处因为未平稳的情绪而起伏着，彰显了她的不平静。
    车窗倒映出她苍白的脸色，垂下来的左手还是无力。
    其实.......在回来阳城之前，安陌去过一次那十几年都不曾再踏足的边境。
    那是顾轻言的家。
    顾轻言，你看到了吗？
    这是你的家。
    坐落在边境地区的一间一贫如洗的小房子。
    顾父顾母一生清廉，为人质朴，连居住环境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她从g国离开之后，就去看望了一下这对夫妇。
    她是偷偷去的，谁都不知道。
    她跋山涉水，跨越两国边界，不负千里之远，带着顾轻言回了一趟家......
    那是顾轻言灵魂的归宿，也是他最爱最思念的家。
    终其一生，他没能活着回家。
    烽火平定，总有人带他回家。
    盛世之下，会有人迎他回家。
    z国国土广阔无疆，但是总有人牵挂着那偏隅一角。
    这个国家的英雄就应该落叶归根。
    而这个家，顾轻言从离开的那天起就没有回过了。
    因为像他们这样的逆行者，身份不一样，工作的特殊性让他们不能够光明正大地“拥有”家人，因为那会成为他们的软肋。
    他们一旦流露出破绽，那么心心念念保护着的家就可能真的会不复存在了。
    所以，哪怕不舍，但是割舍才是对家人最好的保护。
    而顾轻言从离开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个残酷的认知，而顾父顾母从送儿子远航的那一天起就知晓这些道理。
    安陌亲手把顾轻言的骨灰送到顾父顾母的手上，她亲眼看着顾父红了眼眶，顾母泣不成声，站立不稳倒在顾父的怀里。
    这对夫妇，泪如雨下。
    那一天的安陌，站姿笔直，背脊挺立，面色冷肃，如同在完成最重要的交接仪式一般，将那盒骨灰郑重地交付到顾父的手中。
    神圣而庄重。
    那是属于英雄的尊严和殊荣。
    这一天，英雄终于回家了......
    而在这心酸的背后，又有多少的无名英雄不能回家呢？
    一摞黄土可能就是他们最终的归所。
    顾轻言不过是那群无名之辈中的代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