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压抑在心头秘密终于诉诸于口，姜鹤即便是隔着一块门板，依然听到了梁秀晶如释重负地吐出积郁在身体里的那口浊气。
    姜鹤觉得自己的两只耳朵里，像是插进了一根极长的钢针，极尖锐高频的鸣叫充斥大脑，
    她小时候有段时间真的是太像那个……那个混蛋了。梁秀晶坐在浴缸边的防滑椅上，边说边给姜小萍搓洗着头发，姜小萍已经快俩月没去理发店补染发根了，发根几乎是全白的，梁秀晶早就习惯了姜小萍比姜鹤还要年轻时髦的样子，附带“彩衣娱亲”的属性。
    姜鹤有点恶心，不是没有感觉。
    梁秀晶对她的厌恶就像是掺在喷香米饭里头没淘洗出来的细小沙砾，被臼齿反复研磨，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从牙齿一直传到酸的声响。偶尔看过来的眼神，或者是言辞间无法压抑的情绪，
    偏偏又是那么地细小，根本没办法把他们从米饭中分离出来，只得囫囵吞咽下去。
    白天的时候还好，晚上我睡不着，借着外头的月光我就看啊看，我越看，越觉得姜鹤像……像那个王八蛋。我就在想啊，要不是她，你也不至于出去吃那么多苦、受那么些罪，都怪她。”
    梁秀晶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慢慢地垂了下去，好似脖颈根本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那般，
    我可真是个老糊涂了啊，没胆量去找那个姓赵的王八蛋拼命，也没本事护着你，就只敢欺负一丁点儿大的鹤儿。
    梁秀晶每每想起这些过往，便愧疚不已，她觉得自己那会儿跟中了邪似的。
    我故意不搭理鹤儿，有时候一天都不跟她说一句话，鹤儿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劲儿地喊我，‘姥儿、姥儿’，我都装那听不着的。
    鹤儿可真乖啊，她从来都不哭，就跟个小尾巴儿似的跟着我，只要我看她一眼，她就弯着眼睛冲着我乐。
    我那个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要星星不给月亮，
    姜小萍突然情绪失控，泡着澡就突然哭了起来，陈年旧事就跟被海底淤泥埋没的垃圾似的，被情绪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推到岸上，
    “50多的人，跟孩子似的哭鼻子啊？让姜鹤看着，你羞不羞？”
    “我觉得我对不起姜鹤，”姜小萍用力擤了擤鼻涕，“我没当好这个妈。”
    “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跟姜鹤……说过对不起吗？”
    姜鹤能感觉到，可感觉到，跟亲耳听到的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她突然在这个家里一刻也呆不下来，被所有在意的人厌恶……姜鹤自嘲地冷笑了两声，她还真是失败啊！
    姜鹤失魂落魄地走出楼栋，好似个孤魂野鬼似的跟那儿飘着，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好。
    “你怎么下来了？”顾夏居然没走，正在她家楼下在门口投喂姜小猫呢。
    “……我能去你家吗？”姜鹤突兀地问了一句。
    “我家？想吃烤串了是吧？行啊，现在就走？要不要喊着小萍……”
    “我是说你家，不是你爸妈家。”姜鹤打断了顾夏自说自话的安排，“要是不方便就算……”
    “方便，特别方便。”
    顾夏明显有点兴奋，却也难掩紧张，姜鹤主动提出去他家，在顾夏看来，这无疑是俩人感觉的一个巨大进步。
    在此之前，姜鹤完全没有了解并且参与他生活的意图跟打算，就连认识他爸妈都是阴差阳错的巧合。
    “家里有点乱，你别介意啊。”
    顾夏的房子很大，顶楼复式，加起来估计超过了300平，他一个人住不是一般的奢侈。
    看屋子的布局，显然是刚搬过来没多久，好多东西还没添置呢，客厅甚至连个沙发都没有。
    姜鹤进门换上拖鞋，跟回到自己家里那般自如，反倒是顾夏手足无措地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无意义地走来走去。
    “……对了，你要不要想喝点什么？我这有……”
    他总算想起了一个话题，当即拉开冰箱，只是他的冰箱里只有各类无糖饮品，姜鹤喜欢的是一瓶都没有。
    顾夏还在想要不要干脆点个外卖，姜鹤却突然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手指暧昧地划过他的腹肌。
    顾夏的身体瞬间僵了僵，而后飞快转身，拥住姜鹤开始轻吻，姜鹤的目的直接干脆，抓着他的t恤下摆就要帮他脱下来，结果却被顾夏一把攥住了手腕。
    “不行吗？”姜鹤立马清醒了不少，她后退了半步，“我也还以为……不好意……呜！”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夏抱到了岛台上，顾夏捧着她的脸，用力吻了回来，温热的气息在两人的口鼻间缠绵交织，微微汗湿的鼻尖蹭弄着彼此的肌肤。
    “你确定吗？我总觉得你今天的情绪……不太好。”顾夏察觉到了姜鹤的异常。
    “需要我给你写个保证书吗？”姜鹤直接忽视了顾夏的问题，她的手按在顾夏的胸口，眼神却意有所指地落在某处，“还是说你……不行？”
    “我去洗澡，我马上就回来。”顾夏轻轻咬了姜鹤下唇一口，就冲进了一楼的浴室。
    姜鹤听到浴室的关门声，她微微垂下头，沉思片刻，而后有些笨拙地冲岛台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浴室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水声戛然而止。
    “……怎……怎么了？”顾夏有点磕巴地问道。
    “我能跟你一起洗吗？”
    姜鹤的声音从长虹玻璃门外传了进来，顾夏本就如擂鼓般的心跳更加慌乱失控。
    他还在想要不要拒绝，如果答应的话，是不是显得他太轻浮，或者这只是姜鹤的考验……一大堆问题在他脑子里挤成团，顾夏都不知道该先思考哪个了，不过随着浴室门被推开，哪个都不重要了。
    顾夏，我们分手吧。姜鹤突然开口道，正在整理床铺的顾夏猛地直起腰，结果脑袋一下子撞在了天花板上，声音异常响亮，姜鹤下意识地就想过去看一眼，脚都已经抬起来，却还是收了回去。
    你……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姜鹤赤着脚，快步走下楼梯，拿起昨晚扔在沙发上的包，顾夏凌乱的脚步追在后头，为什么？昨天晚上我们不是很……顾夏顿了顿，不是很开心吗？
    确实挺开心，不过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顾夏明显想说什么，姜鹤冲他示意厨房的方向，是不是什么东西烧焦了？我闻到糊味儿了。
    顾夏赶紧跑到厨房，香肠的一面已经糊得跟焦炭一样，姜鹤已经穿好鞋子出门了，电梯门关上，顾夏没有追出来，这让姜鹤不禁有些庆幸，却也有点失望，
    姜鹤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一连串的信息跟未接电话在屏幕上飞快滚动，
    里面突然传出了什么东西被打翻摔在地上的声音，一阵兵荒马乱后，“……”姜鹤背靠着门板，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眼泪决堤似的往外涌，怎么都止不住。
    “……你们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姜鹤用力抹了把眼泪，用哭唧唧、颤巍巍的声音扭头冲着外头喊道，随后又把脸埋进膝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反正你们谁都不爱我，谁都不想要我。”
    她知道自己在耍小孩子脾气，还是为了多年前的旧事，细究起来甚至有点可笑，可姜鹤今天偏要“可笑”一回，还要为“可笑”认认真真地哭上一场。
    门外渐渐安静下来，姜鹤下意识地瘪了瘪嘴，她仰头靠在门板上，莫名地更伤心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门板又被拍响了，力道比刚才大了不少，甚至撞疼了姜鹤的脑袋。
    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儿的姜鹤一下子就炸了，当即爬起来，叉着腰冲着外头大吼，“我不是说了我想自己呆会儿吗？听不懂人话吗？你们不是都不想要我吗？现在你们称心如意了，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
    “……姜鹤，是我。”顾夏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原本气势汹汹地姜鹤立马就泄了气，她没想到顾夏居然追上了门，姜鹤慌张地退了两步，甚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阳台，不过11楼的高度让她放弃了跳窗而逃的念头。
    “我从来都没说过我不想要你，是你不要我。”
    门外的顾夏说完这句话，有一个明显的停顿，姜鹤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能脑补出他停顿时深呼吸的模样，包括但不限于胸口上下起伏的弧度、用力按在食指第二个关节上发白的拇指，还有微微嘟起的嘴巴，姜鹤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提醒自己现在还不是什么色欲熏心、心猿意马的时候。
    “姜鹤，你开门，我想跟你谈谈。”
    姜鹤紧抿着嘴唇，打定主意装死到底。
    “小夏，你跟鹤儿你们俩这是……吵架了？”梁秀晶迟疑的询问声一传到姜鹤的耳朵里，
    姜鹤立马就慌了，整个人做贼心虚得很，特担心顾夏跟姥儿说些不该说的，可她又不敢开门阻止顾夏，只得蹑手蹑脚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想听听顾夏会说些什么。
    糟心的是顾夏的声音低得不行，姜鹤恨不得把脸都挤瘪了，也只能隐隐绰绰地听到几个模棱两可的单字，一点正经的都没有。
    他正愁得不行，门外的顾夏却突然提高了嗓门。
    “姜鹤，我再对你说一遍，你对你是认真的，我希望你可以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而不是这样肆意玩弄我的感情，还有……还有肉体！昨天发生的一切绝对不是什么意外，起码在我这儿不是，你……你不能就这么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吧？你昨天在床……”
    “你给我闭嘴！”姜鹤在顾夏说出更多无可挽回的东西之前，忍无可忍地拉开了入户门。
    门外仨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姜鹤身上，每一道里头蕴含的东西都丰富得过了头，姜鹤努力想要无视，可根本无视不了，红晕顺着领口向上蔓延攀爬，她佯装镇定地盯着楼道墙上的应急灯，看起来还活着，其实灵魂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我……我听这意思，顾夏这边儿好像……更着急点儿，要不……你俩先聊着？”
    姜小萍颇为体贴地开口，打破了周遭那令人窒息的尴尬，不过姜鹤一点都不感谢她妈，姜小萍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她再熟悉不过了，可姜鹤没想到的是，姥儿居然也跟着“添乱”。
    “鹤儿啊，咱们可是正经人家，你……你不能这样！”
    梁秀晶的神色跟语气都很认真，可问题是她越认真，就显得这事儿越滑稽，姜小萍本来就快绷不住了，现下直接放弃，笑得就跟身体里藏了个三蹦子似的，抖得停都停不下来。
    “你这个当妈的。笑什么笑，说正经的呢！”梁秀晶嫌弃地搡了她一把，姜小萍他要我说啊，小夏多好的，你不管怎么说，不能……是吧，你得给小夏个名分啊！”
    “对，我要名分！”顾夏煞有介事地用力点了点头。
    “你跟你起什么哄！”姜鹤警告地指了指顾夏。
    梁秀晶见状，一巴掌就拍在姜鹤的手背上，啪地一声脆响，“你干什么？当着我的面儿，你还敢欺负小夏？”
    “没错，姜鹤就是仗着我喜欢她，整天欺负我，姥儿您可得给我做主！”顾夏的衬衣解开了三颗扣子，胸口跟锁骨上的红痕大咧咧地露在外面，姜鹤只看了一眼就慌张地移开眼神，结果跟姜小萍玩味儿的视线撞在一起，电光火石间，姜鹤一把薅着顾夏的衣襟把他拽进屋里，随后反手就把入户门给拍上了。
    “……我就不送你们了。”姜鹤冲着紧闭的入户门，扬声喊了一句，
    鹤儿啊，你跟顾夏好好说……
    好了妈，别说了，过犹不及，让他们自己解决吧。隐约听到姜小萍劝慰姥儿的话，
    “想喝点什么？”姜鹤拉开冰箱，看着空荡荡的冷藏室，才想起自己快一年没跟家里住了，她立马拍上冰箱门，快步走到岛台，“水，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