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外面靠着曲江，伴随着啁啾鸟鸣，江涛拍岸，间或传来鼎沸的人声，可卫星穹却觉得周围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他的耳边就只剩下女子吐出的两个字。
    虎符！
    卫星穹的双目爆发出惊人的亮光，转瞬又归于静寂。
    “你怎么会知道虎符的下落？”
    卫星穹方才的激动已经冷却下来，一个山野之人懂什么，也许是从哪里听来只字片语，故意诳自己的。
    自己决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卫公子以为我是诳你的？”
    女子以手托腮，笑声透着一股让人酥麻到了骨头里的娇媚：“卫公子家学渊源，应当知道虎符什么样吧？我一个巫族圣女，远离京城，若是没有见过虎符，单靠想象，是想不出虎符是什么样子的。”
    说完，女子的指尖在茶水里蘸了蘸，接着在桌上描描画画，勾勒出一枚古朴的图案。
    卫星穹不受控制地睁大了眼睛，待要看得更仔细些，一条带着幽香的手帕将桌上的水渍擦得干干净净。
    那女子“咯咯”娇笑。
    “如何？”
    卫星穹沉默不语。
    女子也不催他开口，就那样睁着一双烟雨蒙蒙的眸子，紧盯着他，眼中带着一丝饶有兴味。
    卫星穹抬起眼，不期然地与她目光相撞，心弦竟是被波动了一下，这种眼神，卫星穹只在一个女子身上见过，那样清冷骄矜，目下无尘，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被她放在心上，合该匍匐在她脚下。
    卫星穹心思一动，接着出手如电，一把摘下了女子的面纱。
    刹那间，一张娇媚无双的容颜展露在眼前，靡颜腻理，柳叶眉，丹凤眼，一张微微嘟着的樱桃唇，那样娇嫩鲜妍，那样妩媚多情。
    “混账！”
    女子娇斥，身形一转，娉婷袅娜的倩影已经飘至了窗边，扬眉看着他，一双眼睛充斥着恼火。
    卫星穹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从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公子，若不是紧紧攥着双拳，差点压制不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方才奴家说要嫁给卫公子，公子百般嫌弃，如今却摘了奴家的面纱。卫公子这是故意戏弄奴家吗？”
    女子语气极冷，一双妩媚含情的眼睛染上了一丝杀意。
    卫星穹这才想起关于巫族的种种忌讳，若是圣女被人摘下面纱，要么成为夫婿，要么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
    但卫星穹已经不如刚才那般抵触了。
    这样让人心中都亮堂了的佳人，纵然出身差一些，也不是不能聘来做妻子的，大不了禀明父亲，找个相熟的人家认她做义女。
    想到这里，卫星穹软下了声音：“好。”
    沈云绾蹙了蹙眉。
    这次破了京城的一个情报点，才知道巫族悄悄隐匿到了京城里，她才会假冒圣女前来。
    紫竹倒是主动请缨，但她那点道行，还不足以骗过卫星穹，因此沈云绾才会亲自上阵。
    之所以跟卫星穹虚与委蛇，就是怕露出破绽，借机跟卫星穹套话。
    刚刚不过是戏耍他的一番话，目的是迫他心防，结果对方却当真了。
    笑话，也不照照镜子。
    把他跟自己的夫婿放到一起，都是对萧夜珩的侮辱。
    沈云绾似笑非笑地勾起唇。
    “卫公子这是改变主意了？”
    “可惜啊，过时不候。”
    她如六月的天气一般，嘴角的笑意散的干干净净。
    “我这次出来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卫公子还是抓紧时间谈正事吧。”
    卫星穹有些不悦，自己已经允婚，这女子倒是拿起乔来了。她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卫家二少夫人的位子！
    “圣女方才是故意戏弄我？”
    卫星穹望着那张娇媚无双的容颜，不由心生恼意。
    可那女子却一无所觉。
    此刻，她慵懒地靠在窗棂前，阳光洒在她美丽的容颜上，也不知道她在眼睑上画了些什么，此刻，薄薄的眼皮闪着细碎的流光，眼角似有一滴清泪，露珠般的清透，让人口干舌燥，恨不得扑上去，将那清泪吮吻入唇里，把她按在怀里揉碎了。
    “我今日冒险前来，难道只为了戏耍卫公子吗？我还没有那么无聊。”
    女子轻笑了一声，眼波流转，似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她拍了拍掌。
    “卫公子不是跟陵光道人相熟吗？你只需要让陵光道人将我引荐给狗皇帝，就说我的命格能让狗皇帝延年益寿，接下来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卫星穹万万没想到这女子竟存着这样的馊主意，如今时机未到，他们卫家决不能做了乱臣贼子！
    “圣女是不是误会了？我和陵光道人并不认识。”
    卫星穹矢口否认。
    现在再说不认识，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卫公子，你若是就这点诚意，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了。”沈云绾说着推开窗户，意欲从窗前跳下。
    卫星穹连忙将人唤住：“等等！”
    这圣女还真是不走寻常路，这里可是三楼，她突然从天而降，又该引起多大的瞩目。
    “卫公子还有话说？”
    沈云绾露出一副耐心告罄的模样。
    “别的事我们都可以商量，只是这一桩不行。我不妨跟圣女说一句实话。陛下吃了陵光道人献上的丹药，顶多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难道圣女连这一两年都忍不了？如今，我们的心腹大患是大魏的太子！希望圣女不要本末倒置！”
    “你希望我去色诱太子？”沈云绾弯起眼眸，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容。
    “好主意！狗皇帝都是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了，我还嫌下不了口。那萧夜珩我虽没见过，但是听见过他的族人提起，倒是好生俊俏。”
    沈云绾掩嘴娇笑起来。
    卫星穹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这女子便自说自话地说了一大串，好悬没把卫星穹给气死。
    他此刻妒意上涌，一时间竟是丧失了理智，口不择言道：“太子跟太子妃十分恩爱，就怕你插不进去。何况，我父亲已经有了别的安排，保证让太子有去无回。”
    “呵。”沈云绾美目流转，眉梢自带一股风情，“卫二公子难道吃醋了不成？卫将军的安排未必保险，还是我亲自动手比较好。”
    “我父亲给太子选了雁山做埋骨地，等你赶到，已经尘埃落定。”卫星穹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巫族圣女和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不同，身上野性难驯，也不大懂规矩，总是把“勾引男人”挂在嘴边，自己何必跟这没心肝的计较，等娶回来，再慢慢调教就是了。
    想到这里，卫星穹也不觉得没娶成晋阳公主是多大的遗憾了。若是真把公主娶了，以这圣女的傲气，如何甘心给自己做小，就算强纳了她，恐怕也要闹得天翻地覆！
    卫星穹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因此没有看到沈云绾那一瞬间的震颤。
    沈云绾的睫羽颤抖了一下，如同一只受惊的蝴蝶，想要振翅飞走，却又无力坠落。
    她强压下失序的心跳，知道越是这种关头，越要稳住，不要露了破绽。
    “雁山啊，我还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想必那里的风景和京城、和黔州都大不相同。不知道雁山在哪里，又有什么特别的？”
    然而，卫星穹却忽然警醒，竟是绝口不提。
    “圣女还没有说，是从哪里得到虎符的下落。”
    沈云绾的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她清楚自己再也从卫星穹嘴里问不出什么了。
    她只能压下心里的忧虑，继续跟卫星穹套话。
    “卫公子，就凭你刚才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就能拿来做交换条件？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三岁的孩童吗？卫公子最好拿出诚意来，能让我入眼的诚意。”
    “圣女还是先坐吧，一直靠着窗户，就不觉得累吗？”
    卫星穹一旦起了心思，语气里便多了一些温存、讨好。
    “听说这家茶楼的点心不错，我让人去上些茶点。”
    “茶点就不必了。卫公子一直在拖延时间，该不会是想着要把我跟我的族人一网打尽吧？”
    沈云绾才是故意拖延的那个，如今竟是倒打一耙。
    卫星穹是见识过女子一旦无理取闹起来是有多恐怖的。
    他淡淡一笑：“圣女这样一说，倒成了我的不是。也罢，圣女想要什么，不妨开口。”
    卫星穹突然变得好说话起来，沈云绾不由提起一颗心，唯恐话里头有诈。
    “我们好些族人跟着姜难去了边关，若是有一天，你们父子大事成了，焉知会不会卸磨杀驴？！也就姜难昏头昏脑，信了你们父子的鬼话，我总要握着点东西，确保你们以后不敢翻脸……”
    卫星穹发现，这圣女虽然汉话说得不错，肚子里却没有多少墨水，什么叫卸磨杀驴，难道她的族人还是那驴子吗？
    卫星穹哑然失笑，对上那一双如梦似幻的眸子，又觉得有几分可爱。
    他不由弯起唇：“你想要我们父子的把柄？”
    沈云绾怔了怔，唇边泛起浅浅弧度：“卫公子何必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给族人寻求一份保障。”
    “圣女最开始的提议我觉得不错，只是哪有让姑娘家先主动的。一座铁矿……算作我的聘礼，如何？”
    沈云绾眯了眯眸子，握着手帕的指尖瞬间绷紧。
    铁矿！
    卫俊峰好大的狗胆，竟敢私下开采铁矿！此人真是狼子野心。
    “哦？不知道这座铁矿在哪里？”沈云绾眨着一双明眸，眼中似有星辰闪动。
    卫星穹不由目眩神迷，好在，他还没有色令智昏。
    “圣女还没有说虎符的下落。”
    说完，望着那双纤纤十指，竟是下意识地想要握住，毕竟，自己刚刚说了聘礼，她也没有拒绝不是。
    然而，卫星穹刚要触及那嫩如青葱一般的指尖，一柄玉骨折扇狠狠敲在他手背上，这一下打得极重，让他的手臂立刻红了。
    “什么臭男人，还想着白白占我便宜！”
    卫星穹正恼怒挨的这一下，女子似是尤不解恨，一盏茶全泼在自己的脸上。
    “哈，空口白牙的，地契呢？哦，我倒要忘了，这铁矿料想也是你们私自开采，又怎么能在衙门立契？你要真有诚意，就该给我你的手书和令牌，我也好派族人去接手。什么都没有，就想着占本姑娘便宜，这是空手套白狼呢？！”
    “我卫星穹一言九鼎，难道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铁矿食言而肥吗？”卫星穹被她气笑了。
    “不是要手书和令牌吗？”
    卫星穹不知怎么想的，竟是击了击掌，让侍卫送来笔墨，真的写了一封书信，并且连令牌一并给了。
    “你现在放心了？”
    沈云绾咬着红唇，有些不好意思，可又高傲着，不想因此便向卫星穹低头。
    半晌，她扔过来一条手帕：“快擦擦吧，你这脸上还滴水呢，就让你的侍卫进来，也不怕传出去，有损你卫二公子的颜面。”
    听着女子软了声气，娇滴滴的嗓音如同莺声呖呖，卫星穹心底的邪火散去了大半，嗤笑了一声：“他们若敢胡乱说话，哪里还有命在？今日泼我水的人若不是你，我必让他血溅五步，尸体丢出去喂狗。”
    卫星穹是紧盯着女子的眼睛说出这句话的。
    然而，女子的目光里既没有忐忑不安，也没有受宠若惊，而是一派平静，好似天底下的男人就该这样讨好她。
    “哦，那又怎么样呢？这世上，只要我笑一笑，勾一勾手指，哪个男子不为我倾倒，你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还想要我因此高看你一眼吗？”
    女子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
    在她美不胜收的笑容里，卫星穹的心头生出了一丝挫败。她的确美貌无双，迄今为止，自己见过的女子里头，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也就是那位太子妃娘娘了。便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这样的女子，的确有着让男人俯首称臣的魅力。
    “圣女，我虽不能免俗，可这天下将来都是我卫家的，就算我也是凡夫俗子，可未来天子，总归不同！”
    未来天子？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沈云绾心底涌起了一股浓浓的杀意。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杀了这个敢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的狗东西！
    这样的小人，也配跟萧夜珩一较高下！谁给他的自信！
    “既然卫公子如此有诚意，这两样东西我就收下了。至于虎符的下落。狗皇帝不是一直怀疑太子吗？”
    就算冒充了跟大魏有着血海深仇的巫族圣女，为了取信于卫星穹，沈云绾一口一个“狗皇帝”，但却不忍心这么叫自己的夫君。
    幸好，卫星穹足够蠢，没有听出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