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海蚀洞(1)
作者:Serein赛瑞恩戴   棉花爱人最新章节     
    墙上的智能数字时钟右下方显示现在的室内温度只有二十二度,与正在运行的空调设置一致,但王芸还是觉得很热。
    室外更热。她隔着洗碗槽望了一眼高挂在院门口静止不动的贝壳风铃,一丝风都没有。夏季午后总是这样燥热,尤其是自她生完孩子之后,这种热度开始变得更加无法忍耐。每到这时,她就会像现在这样把双手和小臂全部浸泡在清凉的洗碗水里,可即便如此,腋窝和胸口下方还是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汗来。
    通常是要等到太阳落进海里之后,温度才能降下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发脾气的吧?如果那个又白又漂亮的年轻女人是晚上凉快时才带呦呦出去玩、而她也是晚上才知道他们其实是警察,那她应该就不会在这些人离开之后因为一些根本不该责怪孩子的芝麻小事冲呦呦发脾气、还砸坏她的玩具了吧?极端的燥热总是会令她无法控制情绪。
    王芸有些懊恼。太愚蠢了,怎么就相信那两个警察是普通游客了呢?就因为他们没穿警服、颜值很搭、气场看上去也很亲近?太愚蠢了。现在想想,那个高大男警察的眼神里明显就透着一股不同于常人的敏锐和锋利,可她现在竟然都无法完整回忆自己到底都跟他聊过些什么,以及那其中有没有哪句是不该说的。就是啊,怎么可能呢,怀孕四个月还那么瘦,腰细过她大腿,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小肚子,脸上也没有像她怀呦呦时长过的那些难看的斑,根本就不可能。太愚蠢了。
    但也没什么可烦躁紧张的不是吗?他跟那件案子没有关系,自新闻报道出来以后他就跟她保证过了,他说他没见过阿奇的那个债主,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不清楚那个债主为什么会被人杀死后扔在工地的粪坑里。阿奇失踪了那么多年没有音信,这事儿还真没准儿就是阿奇干的。
    贝壳之间发出碰撞声,她停止回忆初中时阿奇脸上常常会露出的那种有些阴鸷的表情,抬头,看到一张从小就与阿奇极相像的脸从门外走进来,那脸色竟也与阿奇当年有几分神似——她的丈夫正举着手机在讲电话,没朝这边看,但头在进来时碰到了那串风铃,顺手不耐烦地把最下端的贝壳甩开很远。
    她收回目光,心里再一次责怪自己对呦呦乱发脾气。
    这就是婚姻吧。王芸默默想。
    孩童时候,他还是她的阿轩哥哥,还会因为她在电视里看到薰衣草风铃随口说喜欢而跑去海边捡一大堆贝壳、半夜不睡觉亲手给她做贝壳风铃结果被当年还身健体壮的公公揍得屁股开花,但见到她却装作一点儿也不疼。可是结婚之后,当她把这串风铃从娘家拿过来兴高采烈地要挂在他们新开张的民宿院门口时,他却露出很嫌弃的表情,说为什么要挂这么幼稚的摆件,直到见她笑容僵住,才又改口答应了。
    王芸低头看看自己鼓出来一圈的小腹。也不晓得那个漂亮的女警察结婚了没,未来有一天生完小孩之后那副让人过目难忘的细腰会不会也膨胀成她这样,像科幻电影里变异发泡的无辜外星人。肯定会的,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过。反正她见过的岛上的女人都是,她们最终都得败给时间。
    他还在打电话,难得看过来一眼,对上她的目光之后浅浅点点头,也许以前在工地上跟那些农民工发号施令时他也是这样点头的吧。但一句话都没跟她解释,也没关心呦呦今天的午觉睡得乖不乖,只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要出去一趟。
    槽中的水面掀起波澜,其中一颗透明泡泡安静碎掉。
    “侬去哪里啊?”
    王芸问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大,语速也比预料中更急促。那个女警察讲话嗓音就总细细的,像天气最晴朗时微风拂过的贝壳风铃那样悦耳,不像她,她是八级雷暴台风时的风铃。
    果然,他皱了皱眉,似嫌有什么刺耳一样,没回头,只说“有事”,就径直出门去了。
    不可能是出轨。王芸开始放掉泛着柠檬洗洁精味道的积水,把手从洗碗槽里拿出来,用上衣下摆抹干净,过程中捏了一把自己软乎乎的肚子。他总待在岛上,两三个月才会去一次市区,哪有小三受得了这样的见面频率,而且老一辈都说男人如果出轨的话,晚上会失去对家里老婆的兴趣,那方面他表现得一直还挺正常,中规中矩,准时准点,就跟刚结婚那会儿差不多。
    没什么可烦躁不安的。不可能出轨,也不可能与那个案子有关系。那个身材高大的男警察都说了,他们只是来了解阿奇的情况,与他们家无关。
    水槽里的泡泡在水位下降中途破了一个又一个,她把水放干,捡出碗碟,逐一擦干,擦到第三个盘子时停下,这次改在裤子上擦手,边擦边绕出厨房,跟了上去。
    还有头发。
    再一次看到自己丈夫背影时她又冒出这样的想法,那个女警察以后生完小孩,头发肯定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么浓密了,现在多得简直像是画上去的。她就是在怀孕期间掉的头发,一把接着一把,女人的高颅顶统统结束在她们坐月子的最后一天。
    风到达皮肤的触感不算强,但云移动的速度变快,在岛上,这通常是夜里会下暴雨的征兆。她注意到自己丈夫走的是一条外地人很少知道的小路,地图上也没有标注,穿过一片梯形的油菜花田之后,再转一个隐藏于杂乱藤蔓之中的小弯,再左转右转走出几十米,就会到达海岸边那片峭壁另一端的岬角。游客一般都从另一头环岛公路过来,所以这条路向来杳无人烟。
    她簌簌走着,看到豁然开朗的海岸和几乎像是黏在他耳朵上的手机,加快了几步,终于听清自己丈夫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知道,侬放心……”
    “……侬同夷讲,我会处理好的,让夷伐要担心好伐……”
    “夷”这个词是本地方言“他”,听不出指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但他用的又是那种王芸不喜欢的腔调。王芸认识的所有人都讲方言,但他自从出去工地上做事几年之后再回来,讲话的那种腔调就有些不同了,夹带了一些普通话,却又还是方言,不伦不类的,像是香港电影里跟内地人讲电话的半路发家的土老板。
    “侬在跟谁讲电话?”
    他转了过来,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眉毛之间呈现一个螺旋形状,冲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这次她还没来得及听清,他已经飞快挂上电话。
    “侬过来做啥?呦呦睡了?”
    “侬在跟谁讲电话?”
    她听到自己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音调升高,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是非常烦躁不安,自从那些警察来之后。
    那个用眉毛挤出的螺旋变得更大更立体,他走过来扯住她。
    “侬伐要管了,外面的事,我会处理。”
    “侬处理啥?侬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身边崖洞里传来风吹过细腻海沙的微弱声音。
    他露出极其不耐烦的表情。“侬不要乱想好伐,我天天都待在家里,上哪儿找人去?”
    “那……侬难道是真的跟那个案子有关系?”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出口的尾音变得尖利。
    “我不都讲过了吗,没有没有!侬不要瞎猜了,我会处理的。”
    “处理啥啊,侬什么事都不跟我讲,我能不瞎猜吗?”
    “跟你讲什么啊?你打理好店里家里就够了!”他的腔调又变成那种不伦不类的版型, 他一急就会这样。
    于是她也不自觉开始讲起略蹩脚的普通话,同时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惊弓之鸟”这个成语。
    “你到底想过我们没有!你以为你要是做了什么事情的话能瞒得过那些警察吗!你想过我和孩子没有!”
    “你吵什么吵,生怕别人听不见吗!”他的声音被努力挤低,但神态愈发气急败坏。
    “你以为我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了?这么大点儿个小村子,迟早会传开的!到时候全村人都知道,我们吴家惹上事情了!”
    “你小点声!那些警察还没走呢。”
    王芸往外挣了一下,不让他把她胳膊上的赘肉捏成u形。
    “他们去午休了,二表婶跟我说了,他们午饭不就在二婶家店里吃的,她亲眼看到吃完饭之后有两个面生的高个子男人去派出所休息了,陈所一直在巴结他们。”
    “去休息的警察就两个?”她看到他的眼皮下方有块肉一鼓一鼓地不停跳动。
    “两个男的,加那个女警察,二婶看到过她的,也跟那帮男的一起吃的午饭,肯定也跟他们一起去了,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单独在外面晃悠。”
    “三个人?”
    “对啊。”
    风沿着他们身边的崖洞汩汩吹着,她看见自己额前的几缕头发跑到眼前,其中一丝刺痛了她的眼球,他的表情在那之后变得严峻起来,像是开始思索什么事情。她的胃开始翻搅,忘记自己讲的又是带着哭腔的正宗岛上方言。
    “侬那么关心他们在做啥,侬真的跟杀人的事情搞到一起去了?”
    “没有没有!你放心吧,就算真出什么事情,我也不会连累你和呦呦的,别吵了,别再给我多惹事情,走了走了……”
    “什么叫给你多惹事情,侬讲的这是什么话!”
    “好了好了,回家讲回家讲……”
    他搂住她,半拥半扶,开始把她往来时的路上推。起初王芸还在挣扎质问,但随着两个人越走越远,崖壁这一端能接收到的音量也越来越小。
    ……
    ……
    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但直到最后一丝声音彻底消失的整整一分钟之后,方清月才敢抬起一只手,手肘堪堪擦过粗糙的崖壁表面,把身后硌了她第七节胸椎骨好久的望远镜卡扣稍稍挪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