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受害者无罪(五)
作者:沐小弦   姐姐的窖最新章节     
    14.
    死人是没有办法还债的,同样的,死人也是没有办法讨债的。
    赵岭非常满意的看着自己手上的这份保险单,落款处是周画的名字。
    这样的保险单,他此前已经处理过2份了。
    一份是刘璐,另一份,则是赵琪琪。
    此时此刻,赵岭正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听车载音乐。
    他今天心情特别好,因为手中的这份保险单很快就会生效的。他翻到合同首页,看了一眼意外赔偿险的金额,嘴角忍不住泛起了贪婪的笑意。
    他在心里对周画说了一句:你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毕竟他现在才38岁,还能再折腾得起,再娶一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女人做他的劳力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思及此,他已经开始计划起了未来,并抬头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
    浓密的黑发,额头上并没有多余的褶皱,皮肤也还没下垂,这是他从不操心家务事的好处。
    唯独这双眼睛,他是非常不喜欢的。
    没有遗传母亲,也没有遗传父亲,他的眼睛有些下三白。
    如果能拥有父亲那双桃花眼就好了,在女人之间可能会更加吃得开。
    然而,一想到自己的父亲,赵岭的眼神就不自觉地变得黯淡。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永远开朗、健谈,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像女孩子一样俏皮的虎牙和酒窝,但又不失阳刚之气,他总是能将幼年的赵岭单手托起,扛在肩头上,赵岭伸出双臂,误以为自己可以触碰到更高的天空。
    “爸带你去看火车,岭岭最喜欢数火车车厢了!”
    那是赵岭和赵建秋乐此不疲的游戏,骑在父亲的肩膀头,赵岭望着从眼前呼啸而过的绿皮火车,一节节地数着车厢,和赵建秋分享今天的火车好像比昨天多出了一节。
    赵建秋哈哈大笑,告诉赵岭:昨天和今天的火车是一样的,怎么会多出一节?一定是你数错了!
    赵岭那年才4岁,10以内的加法对他而言难于登天,更别说是超过10节车厢的火车了。
    也许,他喜欢的根本不是数火车,而是和赵建秋共度的那些充满了美好色调的时光点滴。
    赵建秋活着的时候,赵岭的人生是色彩斑斓的,他会教赵岭读画册,教他分辨云朵的形状,和他一起玩皮球、打沙包、捉蚂蚱……
    他最先学会喊的词是“爸爸”,最盼望的,也是赵建秋下班后张开手臂来拥抱他的那一刻。
    赵岭深爱着他的父亲。
    所以,他无法原谅他的母亲。
    还记得5岁那年,老舅喝多了酒,拎着一兜子饭店里打包的肉菜在楼下喊着赵建秋的名字,他要上来和姐夫继续喝。
    但赵建秋第二天还要上班,那会儿已经半夜11点了,他实在是不愿意起来招待,魏如楠打开了灯,开了窗户劝说魏振刚回家,可耍酒疯的魏振刚哪里管得了这些,大步流星地爬上了楼,恶狠狠地砸着夫妻二人的房门。
    魏如楠没法子,只好开了门让他进来,赵建秋睡眼惺忪地起来陪魏振刚喝酒,赶快喝完赶快回去,赵建秋以为妥协能换来一丝理解。
    不幸的是魏振刚根本就不懂得换位思考,他酒意上头,就抱怨了起来,抱怨家境、父母和他的姐姐们,开口就是“别人家的爸妈能耐那么大,都能给安排正式工作,我这父母,狗屁不是”、“别人家的姐姐找的都是有钱的大老板,开好车、住好房,还能给家里的兄弟姊妹发钱,可我这几个姐,就没那本事”……
    赵建秋实在听不下去了,尤其是魏如楠在这时对魏振刚说了句你小声一点,赵岭都被你吵醒了。魏振刚立刻吹胡子瞪眼地指着魏如楠破口大骂,赵建秋忍无可忍,撂下筷子警告魏振刚要尊重魏如楠。
    魏振刚一把掀了桌子,竟连赵建秋一起骂起来。
    睡在屋里的赵岭被惊醒,他吓得跑出来喊爸爸、爸爸,魏振刚在气头上,见小孩跑来就一脚踢开了赵岭,骂着小兔崽子没你说话的份儿!
    赵岭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魏振刚的那一脚踢在他胸口,他疼得在地上打滚,眼泪哗哗地流。
    魏如楠吓得魂飞魄散,抱起赵岭哄个不停,赵建秋抓起魏振刚的衣领就是一拳头,二人扭打到一起,魏振刚和一头犟驴一样不知深浅,将赵建秋推翻在地,碎在地上的玻璃碴子都扎进了赵建秋的后背皮肉。
    赵岭心疼赵建秋,见到他身上流了血,就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妈妈救爸爸,妈妈帮爸爸!
    要不是吵闹声惊动了邻居报了警,这事可能要折腾个一晚上。
    警察来的时候,魏振刚还是不服,骂他姐是白眼狼,嫁了男人就一起打亲弟弟。
    而赵建秋连夜去了医院,取出了后背上的碎玻璃,有一道伤口特别深,缝了五针。
    至此之后,赵岭恨透了魏振刚。
    他问魏如楠:“妈妈,老舅为什么不死了呢?他怎么还不死?”
    15.
    魏如楠只觉得那是小孩子的童言无忌,从没放在心上,毕竟魏广国和于桂芝也总会在背后咒魏振刚“还不快死,畜生东西打爹骂娘啊”。
    然而,就是因为她没有及时关注到赵岭内心的变化,才会导致赵岭无法处理好濒临崩溃时的愤怒。
    他觉得软弱就会被欺负,魏如楠软弱,赵建秋也软弱,所以魏振刚才敢欺负他们。
    当拆了线的赵建秋夫妻二人带着赵岭去后山看满地鲜红的野花时,赵岭望着好多红色的小花,他说了句:“老舅死了之后,我就要把他的血都撒在这些小红花上,浇灌小花成长。”
    一个5岁的孩子能说出“浇灌”、“成长”这样的词汇,也是值得表扬的。
    可他的前缀偏偏是以死亡来做开头。
    那一次,魏如楠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惊恐,她不得不问赵岭:“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幼儿园的老师说了,粪土可以让花朵、树木茁壮,那老舅是粪土,他死了就可以造福万物了。”
    “不准再说这种话。”魏如楠警告赵岭,“老舅是你的长辈,他再怎样,你都要尊重他。”
    “可是,妈妈。”赵岭皱起了眉头,“你也是老舅的长辈,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尊重你呢?”
    “我、我不是他长辈,我是他姐姐……”
    “姐姐就可以不用尊重吗?你是女的,就不需要尊重你吗?”赵岭问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的是纯真的光,他不懂,他需要答案,但魏如楠充满怯弱与隐忍的表情令他寻找到了自己认定的那个答案。
    原来,女人是不需要被尊重的。
    妈妈自己都不尊重自己,谁还会尊重她呢?
    然而,如今38岁的赵岭弄不明白的是,那样软弱的母亲,怎么会做出那样恐怖的事情呢?
    他盯着后视镜里的那双下三白眼睛,扭曲着眉毛,像是在问着镜中的自己:“老舅死在他姐姐手上,也算最好的归宿了,赵岭,你说对不对?”
    可是,妈妈的脸上沾到血了。
    赵岭恍惚地摸着镜子里的脸孔,企图穿过自己的这副皮囊,回到19岁时的那具身体里。
    他站在那阴暗、潮湿的地窖外头,仿佛能听见里面传出妈妈压抑的哭泣声。
    地窖困住了妈妈的灵魂。
    也困住了站在门外的,赵岭的肉身。
    “人不可以做坏事,岭岭,要做个好人,坏人是会遭到报应的,如果不想被上天惩罚,就一定要多做好事,至少,要做个善良的人。”赵建秋是这样教导赵岭的。
    但赵岭对此充满鄙夷。
    那么善良的父亲,从没做过一件坏事的父亲,却早早地上了黄泉路,过了奈何桥。
    “坏人是会被惩罚,但恶魔不会遭到惩罚。”赵岭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神明也奈何不了恶魔,因为光明,总会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