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业火红莲因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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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麟霄辞别希言与夜飞辰,急急赶往杭州城内。他脑中一片混乱,也不知要去何处寻找沐妍儿,当日情势危急,两人分别之时连一句话也没留,却要他如何找?他失魂落魄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却稀里糊涂地走到了水门边的那条小巷,此时离他们被抓已有十余日,哪里还有沐妍儿的影子?

    麟霄烦闷至极,不禁一拳砸在了巷口的白壁上,却见一个衣着褴褛满脸菜色的小乞儿忽地从巷口转了进来,定定地望着自己。

    麟霄皱眉道:“小兄弟有何指教?”

    却见那小乞儿背起双手,煞有介事地念起诗来:“水木连天隐霄汉,暖庐雪芽醉人寰。”言罢只是望着自己不再做声。

    麟霄心道他是找自己来要钱的,叹道:“小兄弟,我也是刚刚受了难出来,身上没银子。你诗念得不错,可我也没钱打赏,对不住了。”

    岂料那小乞儿仍不罢休,又大声念了一遍,这次居然还拉住了麟霄灿衣袖,想来是听了他的诗,不给钱是万万别想走的。

    麟霄挠了挠头,哀叹一声,道:“小兄弟,我是真没钱!不信你自己动手掏,掏出来都算你的。”

    那小乞儿听罢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一张小花脸又急又气,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诗,左右不让麟霄走。麟霄不堪其扰,暗道:“中原果然世风日下,连如此小的孩子都知道强买强卖,啧啧,惹不起我先溜了!”想到这里,他正要强行逃跑,蓦地那“暖庐雪芽”四字如利箭般忽地击中自己胸口,他突然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暗暗惊道:“乌蒙雪芽,这是沐妍儿在翠隐山庄给我泡的第一杯茶!水木连天隐霄汉,水木,即为沐,正是沐妍儿的姓氏!诗尾的霄汉二字,也带了自己的名字!这难道就是沐妍儿留下的暗号么?”

    他一把抓住那小乞儿,颤声问道:“给你这句诗的人在哪?”

    那小乞儿被他抓得生疼,呲牙道:“痛死我了!”

    麟霄赶紧收手,陪笑道:“对不住,我一时情急,手中劲大了点!”

    那小乞儿揉了肩膀,没好气道:“若不是我体魄强健,都要被你捏散架了!”

    麟霄看了看他瘦骨嶙峋的模样,忍住了笑,好言道:“没错!幸好小兄弟底子不错!现在可以给我说了么?”

    小乞儿点了点头,颇为满意道:“看你如此诚实的份上,我也不绕圈子了。十余日前,我四处挂竿,恰好走到这里,瞧见有一位貌如天仙的小姐姐正在立在巷口,只见她眼圈红红,像是刚刚哭过。”

    麟霄听到这里,心里不禁一紧,他连忙问道:“后来呢,她去了哪里?”

    小乞儿道:“后来啊,她瞅见我看她,便唤我过去,然后便给了我十两银子,还教我念那两句诗,她对我说若是遇上一个金头发的大哥哥,便把这句诗念给他听,若是有缘,自会再聚。若是等了半个月都没遇到,那便不用再等下去了,嘿!说来也巧,今日恰好便是最后一日!”

    麟霄急道:“然后呢?”

    小乞儿两手一摊,道:“没啦!”

    麟霄听罢剑眉紧紧皱起,道:“她没有说她要去哪?”

    小乞儿道:“人家不是说了么,若是有缘,自会再聚!”

    这岂不是等于没说?麟霄不及多想又道:“她是一个人么?有人跟她一起么?”

    小乞儿道:“还有一个绿衣服的小姐姐跟着她,那个绿衣服的小姐姐一直在骂一个人,那个人仿佛姓......林?哼!那人真是个王八蛋!”

    麟霄老脸一红,立马撇开话头道:“好了好了,咳,谢谢小兄弟,辛苦了!”

    那小乞儿一拍胸口,大拇指一伸,道:“男子汉行于天地之间,受人之托当然要忠人之事,兄台不必客气!”

    麟霄眼见他故作一副老气横秋小大人的模样,不禁微微笑道:“小兄弟小小年纪有如此心性,日后必是一条好汉!”

    小乞儿一脸惊喜道:“当真么?”脸上却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麟霄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不容置疑道:“当真。”

    小乞儿一听哈哈大笑,一路蹦蹦跳跳地去了。麟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霎时有点羡慕他无忧无虑的模样。

    “水木连天隐霄汉,暖庐雪芽醉人寰……”麟霄一步捱一步走在河边青石板小街上,反复念叨着沐妍儿给他留的这句诗,可苦思半晌,仍无所得。他长叹一声,靠着河边石栏停了下来,望着河中清明透澈的流水缓缓冲刷河底水藻,心绪便如那水藻般纷繁纠结。他暗想道:“沐姑娘一定是生气了,否则为何不肯明说她身在何处?哎,想来还是我把她拉下了水,关键时刻却离她而去,她如何能够不气?”

    他正暗自懊恼,忽听身后一人道:“午间天隐寺有法会,听说是凌虚子亲自讲授,贺兄要去听听么?”

    却听另一人惊道:“凌虚子亲自讲授?那必定要洗耳恭听啊!此时已近午间,咱们这就动身!”

    “天隐寺?!”麟霄心念一动,暗自念叨:“水木连天隐霄汉......中间恰好便是“天隐”二字!世间焉有如此巧合之事?”他心头狂喜,却努力按捺住情绪,远远跟着那两名客商一起向天隐寺而行。

    走了半晌,先前还是稀稀拉拉几个人,出得城后人越来越多,大有摩肩接踵之势。麟霄走在人群里,听到他们都是要去天隐寺听法会,心里暗暗发了愁:“这么多人,会不会又生出甚么乱子?”他一路心事重重,不知走了多久,一座古朴肃穆的庙门出现在他面前,庙门黑漆金辎,门上横了一块木匾,上书三个篆字:天隐寺。

    庙门外是一大片空地,数株古柏错落有致地立在石阶两侧,几块披着青苔的石碑立在庙墙之外,观之古意盎然。禅钟佛罄之声悠悠传来,一切事物看起来都那般静谧超然,麟霄顿感心绪平复不少。

    “这位先生,俺们是外地客商,敢问这天隐寺有何来历,为何香火如此旺盛?”却听一个大嗓门汉子问道。

    麟霄对此地也是一无所知,当下侧耳细听起来,结果发现不仅是他,此地还有许多外地游客,一听那大嗓门汉子发问,呼啦一声都围了上来。

    却见一名头戴儒冠学究模样的年轻人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各位远来是客,在下忝为钱塘土著,岂能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啦好啦!挑重点说!”只听围观游客不耐烦地打断道。

    那青年儒生面色一窘,假咳一声,缓缓道:“这天隐寺古称凤鸣寺,乃是北魏古刹,坐落在杭州城西七八里处。杭州城内一座灵隐寺,城外一座天隐寺,便护佑了整个杭州城百年平安。”

    众人见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禁点头叫好。那青年儒生颇为得意,又道:“方才有朋友问道,这天隐寺为何香火这么旺?其实嘛,这天隐寺也不是生来便香火旺盛,最近能有这般盛况,全靠一个人在此静修。”说到这里,他一脸神秘,不再往下说,却卖起了关子。

    “是谁啊?快说啊!”

    “搞快说嘛!紧到捱啥子嘛!”

    “哎呀我去,您搁这便秘么?”

    ......

    南腔北调传来,只见围观游客群情激愤,纷纷催促他赶紧说,那青年儒生眼见再捱下去恐怕要挨揍,赶紧道:“那人便是凌虚子!”

    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过凌虚子这号人物,众人听罢这个名字均觉陌生,纷纷交头接耳,忽听一人道:“兄台,她有何厉害之处?”

    那青年儒生整理了一下衣冠,肃然道:“灵虚子,也唤作火莲仙子。”

    只听人群中霎时炸出一声惊雷般惊叹,众皆哗然。麟霄眼见他们这副神态,知道那火莲仙子必然是个厉害人物,当下更加留意了。

    “你说的是在长安报国寺与吐蕃大喇嘛辩禅的那位火莲仙子?”只听一人颤声问道。

    那青年儒生傲然颔首道:“正是!”

    只听人群中又是一片哗然,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兀自有人不明所以,却听那儒生道:“一年前吐蕃大喇嘛明慧法王率众来长安谒圣,他们明面上是为天子祈福,暗地里却十分瞧不起中原佛学。在报国寺挂单时,明慧法王明里暗里讽刺我们中原佛学乃是偷师学艺,不是正统佛学,竟提出要与中原僧人辩禅!报国寺住持灵成大师首当其冲,为维护佛家正统,他毅然出战,可惜啊可惜......”

    说到这里,只见众人均摇头叹息,麟霄灿看在眼里,知道那灵成大师必然是没成。

    “灵成大师败下阵来,参加辩禅的中原高僧们一个接一个上,谁知那番僧肚里的确有点东西,大师们都说不过那狡猾阴险的明慧法王,眼看九轮辩禅已输去了八轮,最后只剩下一次机会,中原这边却连敢上的人都没啦!那明慧法王眼见自己势如破竹,气焰嚣张至极,当场叫嚣道要从长安一路辩到嵩山,要让中原寺庙全部关门改信吐蕃佛学!你们说这可气不可气!?”

    麟霄越听越觉有趣,原来中原武林还有这等逸事,眼见还未到正午,便接着听了下去。

    那青年儒生说得义愤填膺,一众围观游客也听得鬼火乱冒,只听一人高叫道:“兄弟你能不能别光说这些窝囊事了,火莲仙子甚么时候出场啊!”

    只听那青年儒生“啪”地一声双掌一阖,两只眸子精光暴射道:“便在此时,一位身着深红长袍的年轻女子缓缓登上了中原辩台。眼见一名妙龄女子上台辩禅,吐蕃一方还未发声,中原这边一群大和尚先吵翻了天,但那灵成大师颇具慧眼,力排众议支持那妙龄女子辩禅。那一战,红衣女子半柱香内辩倒明慧法王,接着连败吐蕃八位高僧,力挽狂澜连获九胜,赢下辩禅后,她便飘然而去,蒲团上只留下了一瓣火红莲花。于是——火莲仙子,一战成名。”

    众人听得酣畅淋漓,大声拍手叫好,连麟霄都不禁暗暗叫好。他暗想道:“若是沐姑娘真是寄居在天隐寺,有这火莲仙子照拂,那想必是极为安全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心里踏实了许多。

    在寺庙外闲逛了片刻,麟霄便跨进庙门,向庙内行去。甫一进得庙门,便是一条宽阔石阶径直向内延去,石阶两旁参天古木郁郁苍苍。石阶尽头,一座高阁赫然矗立,横匾上书四个烫金大字:临济佛宗。麟霄灿观这阁楼飞檐斗拱颇为壮观,不禁暗暗点头,瀛洲岛上倒也有佛庙,可便连大雄宝殿也比不过这知客阁楼雄伟。

    入得阁楼,只见一尊数丈高的佛祖泥塑肃然静立,左首一尊菩萨手持琵琶,座下五个金字:东方持国天;右首一尊菩萨手持金索,座下五个金字:西方广目天。三尊巨大塑像雕刻得栩栩如,一举一动活灵活现,令人观之不禁心生敬畏。麟霄对着佛祖塑像捻起禅香点燃,作了几个揖,便穿过阁楼去寻找沐妍儿的行踪。

    走出阁楼后,麟霄跟随众人穿过了几处禅宗园林,终于来到了一大片圆形广场。那广场方圆不知几许,中间已用厚重圆木搭起了一个丈余高的高台,高台上并无过多装饰,只有一张黑木小几,想必应当是那火莲仙子讲禅的所在了。

    眼见法会还未开始,麟霄便四处找庙里僧人打探沐妍儿的消息,可到庙里找姑娘,听起来都匪夷所思,他问了一圈不仅一无所获,众人却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眼见众人指着自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麟霄知道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便转身向人少的地方行去,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想自己遗漏了甚么。

    他满怀心事只顾埋头信步走着,不觉走到了一处小小莲池边。耳旁早已没了人群的喧嚣之声,眼前只有一方如镜般小塘,秋水至清,午间暖阳懒懒洒下,金色阳光如箭般穿透琉璃水面,直达铺满残荷枯莲的塘底。水底几尾金红小鱼缓缓游弋,便如悬在空中一般,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切都如此静谧安宁,麟霄灿缓缓闭上双眼扬起头来,任那流金日光照在脸上,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下来,暂时忘却了那些烦恼之事。

    “公子好雅兴。”忽听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传来,麟霄一惊,转头一看,只见一名妙龄女子不知何时立在莲池边。只见她一袭淡青长裙,衬得身材玲珑有致,一张精致玉颊不施粉黛,双眸便如这莲池秋水般清澈,正含笑看着自己。她眉目深邃,秀发微卷,相貌似乎与寻常中原女子不同。

    麟霄慌忙道:“有扰姑娘,在下这就离开。”麟霄虽为海外之人,但毕竟与中原同宗,避嫌之念还是有的,当下便要离去。

    却听那姑娘道:“此处又非我私宅,公子何扰之有?”言下之意是并不以麟霄为恶。

    麟霄灿讪笑一声,也不便再走,只好呆呆望着水面,他生性腼腆,在陌生姑娘面前更显拘谨。

    那姑娘粲然一笑,道:“公子不像是本地人士。”只见她玉面梨涡,笑靥浅浅,明艳不可方物。

    麟霄忙道:“姑娘好眼力,在下初来宝地,与朋友走散了,却不知为何逛到这里,让姑娘见笑了。”

    那姑娘颔首道:“缘法到时,转眸便至。公子也不必过多烦恼。”

    麟霄见这姑娘落落大方言语亲和,也放松了心情,只听他道:“姑娘也是来此处游玩的么?”

    那姑娘听罢一愣,旋即笑道:“不错,我也算是来游玩的。”

    麟霄道:“在下听姑娘口音与当地人不太一样,想必也是外地人士吧?”

    那姑娘点头道:“我游历四方,踏过南海浪,捧过塞北雪,走到哪里都算是外地人,也不算外地人。”

    麟霄眼见这姑娘娇柔温婉,没想到她阅历还如此之广,当下笑道:“原来姑娘如此了得!一路上在下听大伙说都是来听那火莲仙子讲法会的,姑娘不去听听么?”

    那姑娘听罢浅浅一笑,道:“我没到场,她还不会开讲。”

    麟霄心里一奇,暗想道:“此女多半又是个达官显贵的千金。”他心里已把所有达官显贵都归入了崔胤源一类,听到这里心里已略生戒备,只见他拱手道:“姑娘,我要去寻我朋友了,有缘再会!”

    那姑娘轻轻点头微笑,并未答话。眼见麟霄已渐行渐远,却见那姑娘缓缓转过螓首,望向天边浮云仿佛陷入了沉思。

    。。。

    罄音宏鸣,佛号宣天。午时已届,只听天隐寺内佛钟之声远远传向四方,大伙知道法会要开始了,只见人群耸动,纷纷朝那高台围去。

    麟霄没有找到半点沐妍儿的线索,他抱了最后一丝希望,想等那火莲仙子讲完禅以后,当面询问她看是否能得到消息。

    “铛!”只听最后一声佛钟鸣过,那悠悠佛音在众人耳中脑中盘旋回荡,久久不绝。众人凝神屏气,只等那火莲仙子现身。

    “阿弥陀佛......”只听一声苍老沙哑声音从高台传来,众人惊得一趔趄,抬头望去:只见一枯瘦老僧口宣佛号,立在台上,那老僧骨瘦如柴抖抖嗖嗖,仿佛一阵大风就要把他给吹跑,哪里像个仙子模样?

    只听那老僧缓缓道:“各位施主,老衲乃天隐寺住持法弘,感念各位不辞劳苦莅临本寺,老衲深表谢意......”接着便听他在台上摇头晃脑地念叨起来,台下几百号看官哪一个是来看他的?碍于他住持的情面,众人苦苦忍耐,可他念完开场白仿佛还打算念几段经,这下大伙不惯着他了,没等他念完,便听台下已骚动喧哗起来:

    “大师你念完没有?你到底准备了几页稿纸?”

    “谁要听你念经,火莲仙子甚么时候出来啊?”

    “是啊!等了半天了!”

    耳听四周吵闹声不绝,那唾沫都快把法弘老僧给淹死了,他见势不妙,赶紧收尾道:“天隐法会每月初一、十五准时举办,还望各位施主不吝玉足,届时莅临!”言罢赶紧一提袈裟,下得台去。

    老和尚下去了半晌,也不见有人上来,台下又是一片哄闹。麟霄不禁看得皱眉,暗道:“这些人便如来看戏一般,哪里像是来听法会的?”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只听一阵轻隐空灵之声传来,佛音轻柔,偏又震人心魄,台下瞬间一片宁静,众人仿佛同时被扼住了喉咙,再无一人胆敢喧哗嬉闹。

    火莲仙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