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卓阳县城。

    夜晚，乌云闭月。

    一道显眼的木栅栏歪歪斜斜围着一片荒凉的区域，将整个县城一分为二。

    木栅栏的内侧，靠近县衙的繁华地方，有热闹的酒楼店铺、瓦肆勾栏，处处是歌舞升平的富庶盛景，而木栅栏的外侧，则住着各地逃荒来的灾民。

    破木片搭成的简陋房屋里，灾民们男女老幼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躺在地上哀叹的，有蹲在门口乞讨的，呻吟声、嚎哭声、打闹声充斥着整个区域，到处是一片破败绝望的景象……

    大雨过后，秋季的夜晚格外冷冽，吴县令带着一队兵卫和小官吏巡视灾民区。

    乞儿孩童在泥地上爬行，一群乞丐还有几只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

    空气中弥漫着酸臭腐烂的难闻味道，一群乌鸦盘旋在树梢，发出一阵阵凄凉不祥的叫声。

    这时城里另一边隐约传来乐声和鞭炮声，随后一朵朵烟花冲上天空，绽放出绚烂的耀目光芒，将半边天空照得通亮。

    *

    门子老丁身穿一套衙役衣服，满面红光，兴致勃勃，忙前忙后给吴县令跑腿。

    老丁一手拎着水壶，一手端着茶盘，茶盘里一个干净洁白的小茶杯，急匆匆跑到吴县令面前，满脸讨好的笑容。

    “大人，刚烧烫的茶水，趁热暖暖身子。”老丁小心地拎着茶壶，将茶杯倒满，端着托盘送到吴县令面前。

    吴有材三十出头，穿戴一身县令的官服官帽，相貌中正，官威做派搭配上严肃的表情，显得十分沉稳冷穆。

    冷风吹来，飘过一股潮湿的气息，夹带着隐隐的腥臭味。

    吴有材皱着眉头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然后突然抬头，望着远处的烟花。

    他故作深沉地叹一声气，摇头晃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端是高墙大院繁华极乐，那一端是矮棚低户惨淡哀鸣……”

    老丁连忙拍马屁，“大人做得好诗啊，实在是妙！”

    身边的手下们听见大人作诗，赶紧凑过来，围着吴有材赞道：“妙，妙绝啊！”

    吴有材表情一顿，显然来了兴致，朝众人谦虚说道：“过奖过奖，本官也是随感而发，妙手偶成。”

    他喝一口杯中茶水，沉吟半晌道：“我又想到一首好诗句，你们姑且听听。”

    众人立即弯着腰靠近一些，个个竖起耳朵，做出一副配合倾听的模样。

    “咳咳。”吴有材轻咳两声，半眯着眼，一手拿茶杯，一手指着杯中茶水，起一个范儿，表情陶醉地吟诗，“清茶本色绿又黄，无人自在亦自芳。浅浅一杯原不大，却能容得许多香！”

    众人瞪大眼睛，纷纷鼓掌赞叹，连番吹捧。

    “好诗，好诗！大人做得一首好诗啊！”

    “大人的诗句质朴含华，大有古诗圣之神韵。”

    “此诗平淡中带着几分优雅，让人回味无穷，难得难得！”

    “最后这一句转折委婉，意韵深远，完全得了魏晋陶公之真传啊。”

    “大人不愧是进士出身，文采横溢，博学多才啊！”

    吴有材面露得意，朝上方拱拱手，“皇恩浩荡，本官受圣上垂爱，钦点了进士，来卓阳做父母官，一心报国爱民……”

    2.

    一个穿着破旧的老人带着几个孩子挤过来，当面扑倒跪地，“青天大老爷，赏点粮食吧，孩子们快要饿死了。”

    吴有材放下茶杯，拿手绢捂着口鼻，眸底闪过一抹厌恶和不耐烦，打着官腔说道：“里长和粮长在哪里？派他们去收粮食，怎么还有人饿死？”

    百姓们纷纷围上来，有个干瘦的少年扑在吴县令脚下，伸手拉他的衣袍，“求求大人……”

    站在旁边的老丁登时怒了，挺身而出厉喝一声：“大胆刁民贼人，县太爷在此，竟敢侵扰偷袭，罪不可赦！”

    说罢，他上前两步，拔刀砍在少年后颈上。

    少年当场毙命！

    人群一阵骚动，老丁带着衙役们阻挡喧闹的百姓，“尔等立即回避，喧哗吵闹成何体统！”

    老丁见地上还跪着一个老人，一脚朝他踹过去。

    “慢着！”吴有材一脸严肃正义的表情，朝老丁摆一摆手，让他带着衙役们退下去。

    然后他走上前去，亲自将老人扶起来，一脸和颜悦色。

    “附近十八县受灾，各处粮仓都空了，便是卓阳这块风水宝地，也扛不住几千灾民从四面八方前来逃难，这其间有不少山贼匪徒，混入灾民中趁乱打劫。”

    “本官已派人维护县城内外治安，又命里长到各户收粮，无奈匪徒肆虐流窜，富豪之家高价屯粮，本官一心为百姓着想，已是殚精竭虑……”

    吴有材叹了一声，眼角有些湿润。

    紧接着，他拿来茶杯给老人倒了杯热茶，亲手递上去，“老伯，你们从哪儿来啊？吃住可还适应？咱们这地方条件差，让老伯受苦了。本官一向爱民如子，却不能安顿好灾民吃住，实在有愧。不过请大家放心，本官召集乡绅富户搞募捐，缺粮的问题嘛，很快就能解决，胜利曙光就在眼前！”

    吴有材爱民如子的表现令灾民们震动，他的话也激起众人的希望，大家纷纷跪地磕头，口中叫喊：“感谢青天大老爷！”

    官吏衙役们也跟着鼓掌赞叹，为吴有材竖起大拇指，帮他拉了一波政绩民心。

    少年的尸体被衙役悄悄拖走，没有人再留意他。

    3.

    巡查完毕，吴有材回到马车上，用绢帕擦着手，一脸冷漠又嫌恶的表情。

    “真是蠢货，差点让本官下不来台！”吴有材大骂老丁办事不力。

    他对面坐着一个干瘦沉郁的中年人，一身书吏打扮，一双三角眼闪动着，颧骨突出，显得精明而又阴险。

    “灾民太多，难免龙蛇混杂，大人杀鸡儆猴，无可厚非。”书吏麻杆淡笑道。

    “募捐的银子有多少了？”吴有材冷声问道。

    麻杆回答道：“尚不足五百两。”

    吴有材蹙了蹙眉头，不满地将绢帕往旁边一扔，“五百两够什么用？过一阵赵知府要进驻卓阳，听说京察大人也来，我正等着这一天呢。”

    京察是京城都察院来的按察使，每六年到地方各州县巡查考核。

    吴有材虽是进士出身，但京中后台不硬，如果他能在按察使大人面前好好表现，再奉上些礼物，让按察使高兴了，说不定很快就能升迁京官。

    麻杆一双三角眼透着阴鸷，冷冷笑道：“那些富商员外一毛不拔，想让他们出钱，拿个十两八两没问题，拿多了谁乐意？”

    吴有材眯了眯双眼，眸光寒光迸现，“时机不等人，募捐不成的话，咱们得另辟蹊径，换个法子……”

    他捡起绢帕，紧紧捏成一团。

    *

    当夜，蜈蚣寨的山匪潜入县城，盗劫了五家富户，抢黄金白银千余两，还闹出了人命。

    富户们到县衙报官，击鼓鸣冤，惨哭一片。

    县太爷吴有材连夜升堂，招来文书、师爷、衙役、捕快、仵作……抓盗贼，审冤案，贴告示，忙碌了整整一个通宵。

    第二天，吴县令为民抓贼伸冤的事传遍县城，富户们觉得县太爷为他们做主，感激涕零，纷纷募捐赈灾款，全都心甘情愿。

    百姓们口耳相传，都觉得吴有材是个好父母官，让他们有安全感，不知不觉将政绩传出去。

    给吴有材收获一波青天大老爷的好名声！

    4.

    县衙后宅。

    吴县令的夫人罗琇手中拿着一封信，信纸有些软皱，已经不知看了多少遍。

    她今年二十八岁，当了县太爷的夫人，要有官太太的威严和稳重，所以罗琇的衣着打扮古板而沉闷，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老了二十岁。

    此时她紧绷着一张脸，更显得严肃无情，脸色也十分难看。

    这都是因为前几日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提到王巧儿。

    不仅描述了王巧儿偷情被休的始末过程，连她从小到大的风流韵事都说得清清楚楚。

    罗琇实在没想到，丈夫新纳的小妾王巧儿，竟是个有偷情丑闻的被休二婚女！

    太让她震惊了！

    罗琇心中很是气愤，吴县令刚调任卓阳没多久，对本地的风土人情不了解，也很少打听后宅的家长里短，应该不知道王巧儿以前有丈夫。

    他一定以为是没出嫁的良家女子，就这么被王巧儿骗了！

    罗琇恨得牙根痒痒，王巧儿，她可真敢，连县太爷都敢骗，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攥紧信纸，眼神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