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新朝旧事
作者:李蘅君   痴语录之十一惹最新章节     
    月出新朝万宁十一年,八月初七。七空子受邀饮府中迁莺茶兼赴满月酒,华灯觥筹中,高阁里听得“……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曲词咿咿呀呀满是欢愉,上下贺庆,而他侧身,以旁人不可闻的低音,向“乌君如今,故人安在?”

    瞧见原本抱着婴孩志得意满的乌中书,颜色瞬间阴沉,七空子能从他的刻意淡漠中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切齿之声,“戚先生岂不是?”

    谪仙拂袖放杯,“哐啷”引来侧目一片,“中书怎知下官安在?”顽石难解,九死飞灰而不改。瞬时,七空子起身,拎起王团圆,神光缭绕,荼白霜色齐发,发丝与衣袂无风同起,不过眨眼,众目睽睽中未余片缕痕迹。他从乌中书府堕入冥府,自此,乌岚故友尽归黄土。

    此事离奇,府中觥筹停庆声止,一时陷入沉寂。此时不知是谁,为了破除此刻窘境,只听有个醉醺醺的声音,“许是命数到了,中书不必放在心上。比起昔年的八月初七……”他打了个嗝,让原本寂静之处更加寂静。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再无机会。而尚未酒醒的他被随从与乌府家丁同时以下犯上,将其按在案上,捂住了那个还欲张口的酒囊饭袋,拖了出去。

    八月初七,是个不能提及的日子。就连乌府的请柬上——八月初七的满月宴,写作“望诸君初八前至”。像避先帝名讳一样,八月初七也并无不同。

    好比人人都承开路人的恩泽,其血泪凿琢的路给了更多人生路,自己却被遗忘姓名,灭于幽暗,受万世践踏。八月初七,是史书中安国大军破城灭月出旧朝,苍国太子援兵抵达助先皇称帝之时。被掩盖在历史尘土中的全景,甘为月出旧朝百姓脚下路的人,就是在这一日,被捆束在十字木架上,面前是故国京城和一国之民,脚下是熊熊烈火。战车上的木架角度有些歪斜,要极力转首,才能看见城上人。离别身心之痛极不能言,她缓缓摇头,与自己对面城墙上防卫还未来得及告白心上人的相望。这么近,她能看见他拼命克制的青筋暴起与两眶渗红,整个身子都在抖,他能看见她高昂的头与素衣的勒痕与青紫。幸好,万箭齐发,痛苦结束得很快。上次她从求雨的木架上捡回一条命,这次却是不能了。

    乌岚正在她心上人的身边,没拦得住他一箭射穿对面正叫嚣的副将的头。对面那人不知死期将至,鄙夷嫌弃道,“我就知道,区区一个太子侍妾,王太尉怎么可能为了她开城门……”言未尽,箭头携风,只听哐啷一声,便坠马身亡。而都城城门紧闭,固若金汤。

    时至今日,七空子所问,乌岚之故人,已然全无。乌中书每每噩梦惊醒,都在重复这一认知。

    细数来,不算数百年前的山门同窗,最先是王丹梦。他一场大胜却殒命销骨岭,非因朝中算计,非因叛徒反攻,甚至就连天气都是好的——只因李家亏空拨款,战船如纸,而军令如山,徒葬英魂。最后的归宿是沉于水。临行前夜,乌岚予他锦囊,丹梦没有收。“乌岚,我们师出同门,推卦我也学得很好。我的路,一眼就望尽了。以后若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希望你能看在我们一辈同门两世相交的情分上,仍能护一护两位公子。”

    “两位公子”指的是王寂酒和王桦竹。乌岚当时含糊应下,自觉一身本事,知天命顺天意,再加上有戚先生,虽不能逆转乾坤,但自信二者总能保其一。他本是偏向桦竹的。他看着她坐镇东宫,总不自觉想起与其有亲缘一二分容貌相似的晋白芨——若是她还在,若是她临危受命,必然也可担此大任。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

    谪仙不可在人间施法,也不可影响人间万事万物。若有异动,因果千万倍加身。思来想去,七空子只得无奈谋了个纂书的职,扎进书阁里,不问世事。不参国政,偶尔与乌岚喝茶聊天,也算惬意。

    当时丹梦身陨的消息传回京中,士族残党雀跃欢呼,王太尉大醉一场,几乎将王团圆的毛撸秃。乌岚虽提前与王寂酒通风,却也不敢在他面前晃悠。戚先生劝也劝了,他答应得好,可实际上,王寂酒白日清醒时不见故人魂归,晚间醉眼迷蒙时也能见鬼差锁拿。没几日不由骂道,“我这能见鬼魂的眼睛,如今见闲人见不得丹梦,是何用处,倒不如不要!”说着,趁醉竟要戳目以自罚。当是时鹿韭一脚踢开他紧闭的门,里衣带起一阵风。后面宫人不敢上前一步,亦不敢抬头。

    就听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太子殿下手落,斜眼看去,王太尉被打得直直愣住,面上浮出红痕来。冠斜碎发垂下,一身官服绯红里酒气狼狈。殿下回身关门,随从宫人识趣退出,里头说些什么就再听不清了。

    顺着下弦月的一点点光亮,鹿韭点燃宫灯,一步一步走来,“这几天疯够了吗?丹梦是为成大业而殒身,你若因此不喜阴物,便叫乌家主烧一道符,封住了阴眼便是,何必自苦?”

    “……是你。”他如今醉得,“桦桦。”连殿下也不肯唤了。他手上一松,王团圆一跃而起,逃命一般。王寂酒也好似求生般地死死拽住她衣摆,“父亲母亲珍爱家族荣盛,叶先生不告而别,白茕早逝,连丹梦,我都护不住他……桦桦,我该怎么办?”

    “王醉之,”她拽起摊成一片的官服衣襟,“这才行到半路,你便如此颓废,如何能成大事!是,丹梦此去可惜,可是我们早绝了后路,再向前也只是更加凶险。上次是舅舅,今次是丹梦,下次可能就是你我……”她胸口起伏,稍稍顿住,一字一句,“无论留下的是谁,有没有人陪着,都得走完这段路。想要翻天,注定孤寡。我知道丹梦对你而言很重要,可死去的那些将士,哪个不是骨肉分离,哪个不是别人的丹梦!?”

    说完,鹿韭松手。

    王醉之似醒了一般,栽倒后坐直了身子,想要起来,呆呆道,“我去安排抚恤之事。”

    “我已安排妥当。你且歇着。明日还有公务。”

    当夜两人同榻而卧,王醉之醉得厉害,直蹭着鹿韭不肯撒手。此事并不隐秘,但执笔人不敢着墨。不敢写他二人秉烛夜谈,不敢写同床和卧,情生隐秘,无疾而终。只是难免有风言风语,太尉与殿下过从甚密,再往下,皆知不可言说。

    王寂酒的阴眼,是那一场大醉后,乌岚亲自封上的。日后铸成他与王寂酒二人平生悔恨事——王寂酒恨不见故人魂,而乌岚恨的,不光物是人非,更是高处不胜寒的苦苦支撑。王醉之尚且有故人为之相伴搏命,他乌岚,数百年间,从少宫主沦落孤家寡人。

    昔日安清山的课程中也有策论,也有帝王术,本也非他所爱,日子模模糊糊地过去,几乎是忘得一干二净。若非卷入月出革新,也记不起那些日子里与同门的打闹,与白芨暗生的情愫,那时父亲犹在,不必他在刀尖游走,伺候这些人物。

    话回当时,未曾想,王桦竹,她竟能真的舍下朝堂。丹梦被围困沉水的消息传回京中后,她同醉之稳住前朝,便孤身来问卦。

    行,则大凶。所谋成。——乌岚的笔力雄劲,溵透纸背。

    素手拎起那张悲喜交加的几个字,利落地点了烛。

    “孤今日在山中白龙观里祈福,从未来过此处。”

    “是。”

    而后白衣纵马,不过竹林一道瘦净背影。

    结局早定,终是,留不住。

    东宫接手北军的消息不意外。令人意外的是时局突然紧张——苍国与安国素有领土之争,月出夹在大国之间,说是左右逢源,不过勉强苟活。王丹梦前脚刚平了边境动乱,后脚就被安国勾结当地世族葬送于火水。虽有苍国太子薄奚尾生因醉之的缘故对月初多有留情,但国策总是不变。国与国之间,利益为重。苍国领土纠纷结束,便扔了些珠玉财帛,买了几万的人命,打道回府。

    安国却未退兵,隔岸虎视眈眈。苍国一退,卷土重来。至仲夏,月出东宫接手北军,还没练几次兵便将于立秋另领兵十万,趁着王丹梦余威尚在,整军出发。命运的车轮碾过整个月出,鹿韭自愿做丹梦第二。

    出征前一日,王桦竹处理好公务,拜别戚先生。临走时,留了封信。“若是桦竹不归,劳烦先生交予醉之。”

    不同于丹梦声势浩荡的离去,桦竹去得悄无声息。她本就没在当时留下姓名,也因此书上毫无痕迹。与孝愍太子一起,成为月出史上悬案。

    当时秘密出发的军队分批而行,一波一波的尘土扬起又落下。

    太子殿下跨上战马,王太尉砍下细作人头。

    刀上血痕尚未流净,“我王寂酒在此便是太子殿下的后盾,谁敢在殿下身上耍什么手段,想好能不能承受起的我讨要的代价。”

    推演出的吉时将近,出征的姑娘一再回头,不见信鸽也不见人。

    醉之终于到时,赶路赶得凶,气息还未平。一甩衣袖,满身血气。

    只是满地凌乱足迹蔓延出去,想见的人已经离得很远。两个背影都在余晖里,各自落寞。

    他问身边人,“如今是谁守着北疆?”

    “王大将军叔安。”

    “这名字耳熟。难道是昔日金吾卫北军那个傻小子?”

    “正是他。销骨岭一役,他忠心贴身护卫平远将军,只有他一个活下来。陛下感念他有功,赐他王姓。这小子昏迷近月,像换个了性子,丹梦在时也不过如此。”

    “……真是……物是人非。”

    自此一别十数年,朝中革新启才士,前线捷报频频传。

    王寂酒的信常常塞给驿使,比粮草和补给到得都早,然后等着太子殿下的回信与捷报一同传来。

    头一年的去信中中大多是朝廷事务,偶尔夹杂些话借身边人之口问归期,落款也皆醉之。这些信,被好好地收起,阅后置于高阁。

    有了丹梦的前车之鉴,王寂酒对前线的供给抓得极严。莫不以廉官重用,若有中饱私囊者,抄家流放,三族之内不许为官为吏。征战用金如土,为保证供给,他大倡节俭,常穿的几身官服常服还是太子殿下出征那一年做的。无论宫中府中,女裙长不过踝,男袖宽不过掌。

    高位者眼中,他此举如淬了毒的针,扎进月出的心脏,自觉耽误了他们享乐,便是有罪——他们恣意欢愉极尽奢靡,踩在万民脊骨血泪上,如今不过短了衣裳,便笑不归人命短,怪同族派出刺客的刀不够锋利。

    历经数朝的万年大族,拔除不易。王寂酒千防万防的盾,从内部漏了一阵风,毒箭直出。旧朝征和九年四月,北疆布防图拓本从即晋流出。五月,与安国在行伍中的细作里应外合,二十万大军增派至五十万,分东西中三路同时步步紧逼,逼得王叔安与太子殿下一路后退。五月中旬,前线军队数线供给押运混入南方世家势力,贻误军机,伤亡惨重。六月初,元家本家抄家,年长尽斩,未到十四的男阉女娼。六月末,月出两路军从边境小镇退回江河内,汇为一股并集合密州军共十一万血战安国西路军二十万,惨败。七月初,东西中三路汇合,月出军队节节败退,王寂酒下令沿途增派援军,并附玉佩向苍国太子求援。七月初四,安国大军包围夜袭,冲散月出主力军,孝愍太子不知所踪,王叔安被俘。

    当夜。

    安国三路军主帅平王安康,年少时不论政事,曾随恩师易珍暻游历月出安清学宫,相比其他将军温和许多。他眼瞧着被自己击中战马翻下的月出太子,剥了一身皮竟是个女子,一时恍惚——

    “领兵的这月出太子戴着面具……因为是个女子?”

    一身素色里衣的清瘦女子被押着,不肯跪。安康屏退左右,看她头发散落下来,不着妆清秀的一张脸,站得笔直,面上不见什么慌乱。“我不过是太子侍妾。既然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安康与月出交手年深日久,深知太子太子身边并没有什么侍妾。“你应当知道,以太子侍妾的身份,与普通的营妓没有什么不同——是难以回到月出的。”

    “是啊,营妓,娼妓和贱妾……可贩可鬻,在你们眼中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她冷笑,“哪里比得上月出太子尊贵。太子殉国和侍妾被俘,总归是后者苦难多而前者才能被歌颂。可王爷不要忘了,我脚下土地,仍是月出。”王桦竹总归是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她平视战胜者,自有一股傲气风骨。

    “月出太子殉国,卿却可活,我朝有女官职位,不如随我回安国做个……”

    “平王殿下,也许有人愿意做识时务的“俊杰”。可是有骨气的人不会因为祖国软弱破碎就抛弃她,哪怕此生没有机会让她变得更好,我也宁愿做月出土中的泥。”

    八月初七,安国大军一路南下,安康陈兵月出京都即晋城下,挟“太子侍妾”以叩月出京都即晋城门。王寂酒亲自守城,他双目赤红,至“侍妾”与他万箭穿心,都没有开城门。

    城下桦竹素衣成染红旗,血腥浸透木架漫向足下,滴进马蹄践踏的土坑里。烽火城台上王寂酒的谋逆之心从这里开始疯狂滋长。他已经没有阴眼了。

    年幼时失去的父亲母亲,少年时失去的晋白琼叶泫之,十几年前失去的丹梦,他们的身影一一闪过,与一身血衣的王桦竹重叠,他清楚地看见她的口型:“别-管-我。”

    这是她最后的话了。要听。

    没有了阴眼,要守城。看不见她,听不见她。

    王寂酒在城上指挥战局,王桦竹的鬼魂在下面与引魂的鬼君讨价还价。

    “你这命簿写了,我本该活到八百岁,如今算是横死。能不能将我未尽的寿命续给他?”王桦竹望向对面城墙,咫尺天涯,“这里需要醉之。”她的魂魄,踩在自己的尸骨上,箭矢密布。火光冲天,呐喊震耳,兵械相接。声响一起,几乎是地动山摇。没多一会儿,她箭矢密布的尸骨成泥。幸好,她已不疼了。还有闲情据理力争——“倘若我死后无名,也能成就他改天换日,那也不算失约。若是不能全部予他,五分七分也好。”

    身边的鬼魂来了又走,没有一个像她这样难缠。来接她的鬼君沉默一会儿,“这个不行。你就没有别的心愿吗?”

    鹿韭望向醉之,“是有的,可外族不安,世家掌权,国教掌心,弱者皆苦,身不由己。高位笑,尘下哭。我总不能贪心。”她眼中皆是光,“醉之还在,总会帮我实现一点点。只要他谋成……便早一日不再有我这样的……人。”

    “尤其女子。从生到死,都是苦的。”鬼君叹了口气,问,“可天命难违,自有定数你所求的本小君做不到。或者,你想见你的父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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