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铁马叹余生(3)
作者:木石立方   兴亡云烟事最新章节     
    七月流火,天气终于不再暑热难耐,早晚时分已有凉意。方旭这几日心绪方好,关中盐铁一案已经审结,抄了六十余官吏的家产填补国库,上半年各地盐铁酒茶税钱及市租不日也将解到梁都,虽说仍不够丰盈,却也可暂渡难关。
    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时分,张铨、蔡耸、崔言等人仍在政事堂中忙碌着,方旭、袁端二人却难得清闲,在院中一株大槐树下纳暑乘凉。二人分坐两张藤椅,有一句没一句的地聊着。中间放着一张小几,几上两盏茶,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方旭道:“天渐渐凉了,这知了可叫不了几天了。”
    袁端漫不经心答道:“秋去春来,明年夏至,这树上知了还是聒噪不停。”
    方旭呵呵笑道:“是啊,可是明年这树上的知了却不是今年这些了。”
    袁端本不欲与他争辩,便一笑了之。突见张铨急匆匆从屋内走出,快步到了二人身前,双手呈给方旭一份奏疏,道:“相公,请看。”
    方旭一手接过,看着张铨道:“什么事这样急慌慌的,可还有朝廷重臣的样子?”
    张铨不及解释,只道:“相公教训的是,先看过奏疏再说。”
    方旭看了一眼,见奏疏封皮上端端正正几个正楷大字“奏少保、禁军都宣抚 使徐云贪功讳败、欺君罔上疏”,不禁心头大震,急忙再看落款,“臣谏院右正言姚礼谨奏”。定了定神,再翻开奏疏看,“臣闻古之好德者...”洋洋洒洒千余言,罗列了徐云十大罪状,“一、欺君罔上,二、僭越逾制,三、贪功讳败,四、谎报军功,五、冒功领赏,六、坐视贼兵屠掠,七、畏敌不前,八、骄横跋扈,九、奢侈淫逸,十、贪墨受贿。”
    方旭初看心惊,待到全部看完却反平心静气下来。奏疏通篇都是坊间流言,毫无实据,如此奏疏,如同一篇笑话。
    方旭笑了笑,合上奏疏递给袁端,道:“宜直先看看。”又看着张铨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修身养性的工夫都抛在脑后了?这是什么大事,日后你是要做宰辅的,怎的如此沉不住气。”
    张铨垂手恭立道:“是,养性工夫铨还要多修习才是。”
    方旭又换了笑容:“好了,你先回屋去,我与淡墨相公先商议一下。”
    张铨转身回屋去了。袁端也已看完了奏疏,脸上神色如常。方旭也觉有些佩服,不论何时何事,袁端都能沉得住气,有时比自己还有涵养。方旭一手托起茶盏,一手轻拨盏盖,轻呷了一口茶,又放下茶盏道:“宜直,你如何看?”
    袁端淡然一笑道:“不过捕风捉影,无稽之谈罢了,实在荒唐。”
    方旭道:“正是,岂止捕风捉影,简直是无端构陷。你看这里,”他用指甲掐着奏疏,“说徐少保僭越逾制,奢侈淫逸,说他每日晚餐八十道菜,还说他日无四女侍寝不眠...简直荒唐至极。”
    袁端道:“青篱公看,这奏疏该如何处置,是否发给朝议?”
    方旭略一沉吟道:“这等狗屁文章,何须朝议,根本不值一驳。中书省压下,将这姚礼申饬一番也就罢了。嗯,这个姚礼也要小小惩戒一下,徐少保乃国家之柱石,岂能容他如此无端构陷。”
    袁端道:“台谏可风闻奏事,不得以此罪之,此乃朝廷成例。申饬已是不该,何况惩戒。此例不足开。青篱公慎之。”
    方旭已是笑了:“申饬还是要的,不然台谏岂不是可以随意攀诬大臣,便是惩戒也不过罚俸三月而已,若不如此,岂能以儆效尤。宜直不必如此紧张。”
    袁端已然肃穆起来:“万万不可,国家制度如此,岂可违背。正言不过八品末员,罚俸三月已足以使其度日艰难,岂不是逼他贪墨么?何况,今日开了此例,日后难保我朝没有擅杀言官之君,那时史书上记上一笔,便皆归咎于我等,你我二人便是大郑的罪人。”
    方旭也已拉下脸来:“淡墨相公之意,莫不是今日惩戒姚礼,日后便会有擅杀言官之举?”
    “正是。”
    方旭道:“淡墨公莫忘了,今日有姚礼诬奏徐少保之事,他日便会有张礼、王礼捏造罪名,构陷你我。至那时,淡墨公也能有今日之言么?”
    袁端道:“若为人劾奏,自有自身行事不慎之因。若纯为构陷,当自证清白,名节一事,重之又重,若不能自证,还有三法司、相公、圣上为臣子辩白。若无可辩白,自当舍弃名利,归老田园。
    方旭冷笑道:“你我皆是文臣,去朝也就罢了,似徐少保这等武将,国家岂可一日缺之。不可同日而语矣。”
    袁端道:“虽是如此,自证清白亦是臣子本分。”
    方旭道:“哼哼,好,淡墨公是不肯附我之议了?”
    袁端道:“袁端不敢附议。”
    方旭道:“你便不附属,难道我中书省便不能独发敕令么?”
    袁端道:“青篱公自可独发敕令,,然门下省却也可封驳。”
    方旭看着袁端,本来一向平和的面孔变得有些青紫,突然断喝一声道:“默之。”
    屋内诸人早已看他二人似有些不对,却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不知他们争吵所为何事。崔言听方旭唤他,忙从屋内出来。
    方旭将奏疏递与崔言道:“默之,你草拟一道敕令,姚礼荒唐昏悖,以坊间流言无端指摘朝廷重臣,丧心病狂以邀直名,着闭门反省十日,罚俸三月。”
    郑国制度,三省合一而为政事堂,然名义上各省职责内的事务还是要各省官员来处理的。方旭为中书侍郎,有拟招之权,袁端为门下侍郎,有附属与封驳之权。但崔言等四位中书舍人却既属中书省,又属门下省。郑国为裁汰冗官,将中书舍人和门下给事中合而为一,称为“中书舍人”,职责却是既为中书省草拟诏书,又为门下省批驳诏敕。只要崔言拟了这道敕令,便代表门下省对这份敕令已无异议,同意属印。按郑国官场规矩,门下侍郎一般是不会对给事中同意属印的诏敕再提反对意见的。方旭在瞬息之间想到这个办法。此时只要崔言答应拟敕,按惯例袁端便不会再说话了。
    崔言一边看奏疏,一边听方旭吩咐,待方旭说完也已看完了奏疏,也明白了个中缘由,当即躬身答道:“回禀方相公,崔言不敢奉命。台谏官员不得因言获罪乃是祖制,崔言不敢有违,请相公收回成命。”
    方旭的脸已完全沉了下来,四位中书舍人位份虽不分先后,然因崔言入政事堂最早,做事最勤勉,各衙署政事也是崔言最精熟,早已隐然以崔言为首,此时崔言不肯奉命拟敕,便是再召其他三人也是白说无异。方旭知道此事已无改变可能,呛声道:“好好好,异日朝中有妄论大臣之事,以风言加罪重臣之时,致国家危,社稷亡之日便是公等之罪。难道史书中便不会写上这一笔么?”
    姚礼的奏疏被驳回,并加以申饬,这于御史言官而言乃是常事,朝中并无人以为意。但三日之后,姚礼又上了一份奏疏,与上一份并无大异,仍是弹劾徐云十宗大罪,更言道:当今天下各国皆是武将肇始,若不论处徐某之罪,异日恐有操莽之祸。
    方旭拿着姚礼的奏疏对袁端道:“宜直,此等事,便是不惩戒其之果,如此冥顽不灵之人,岂能任台谏之职。”
    袁端道:“青篱公,‘闭塞言路’这四字考语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况天下人言汹汹,又岂是可以封得住的?因势利导方是疏通之道。徐少保崖岸高洁,不如朝议此事,徐少保也好自证清白。”
    方旭摇头道:“不可不可。仅凭这区区八品末员的一份奏疏,便要国家元勋,一品大员于朝堂之上自证清白,我大郑朝堂岂不颜面无存。不如驳斥下去,将这姚某调离台谏,外放为官也便罢了。”
    郑国惯例,都中官员外放地方官,便是不降品级平调,也视为贬黜。
    袁端道:“这岂非亦是因言获罪。其时朝中言论纷纷,只恐政事堂也压不住了。”
    方旭连连摇头:“那宜直说该如何处置。”
    袁端沉吟道:“此事若要大事化小,只怕不易,不若具折上奏,请圣上定夺。”
    方旭最不愿的便是上奏郑帝,但细思也没有好法子,上奏已是唯一出路,只得道:“便是上奏圣上,也要我等有一个建议才是。那便如此,将姚某调任秘书丞,如何?”
    左右正言是正八品,秘书丞也是正八品都官,这就是平调了。只是台谏官员品级虽低,位份却尊,秘书丞却只是管理书卷的闲差罢了,这样虽无贬谪之名,却有贬谪之实。袁端提议上奏的本意是不论郑帝怎样处理,都由郑帝担着,可提出这样一个建议,若是郑帝不做更改便照准了,这骂名却还是政事堂来背。袁端思来想去,不知方旭是何意,但上奏之说是自己提的,按例上奏之事该由宰相提出建议,自己再无理由反对,也只得如此了。
    果如所料,郑帝批复的奏疏上只有一个鲜红的“准”字。此事至此已再无转圜之余地,姚礼调任秘书丞的诏令只能发出,朝中顿时哗然,群臣议论纷纷。这是郑国开国六十余年第一次因上疏言事处置谏官。当日御史中丞郭信与谏议大夫韩栋便到政事堂理论,情绪悲愤,言辞激烈。韩栋更是言道:“政事堂皆是尸位素餐之辈,因言获罪之端肇由方、袁始。”
    方旭、袁端二人只得好言安抚,然敕令已不能更改。郭信、韩栋二人哓哓不休一个时辰方才离去。第二日,弹章便如雪片般飞入政事堂。
    连着三日,弹章越来越多,方旭终于坐不住了。弹章中有十余份是弹劾徐云的,所述罪名与姚礼之言并无大异,皆是由正言、司谏、监察御史、侍御史、殿中侍御史所上,其余二十余份却是郭信、韩栋领衔,各台谏官员、六部司官等所上弹劾政事堂方、袁二人徇私枉法,有违祖制的奏疏。
    郑国朝堂乱成了一锅粥,方旭、袁端二人也已焦头烂额。二人无需多商议,一拍即合,带着这些奏疏来到紫宸殿,请见郑帝。
    二人站在紫宸殿外等候,洪福走出来,快步走下台阶到二人面前施了一礼,道:“二位相公请稍候,圣上说见二位相公须得庄重些,如今正在更衣。”
    方旭、袁端忙道:“这如何敢当。”
    洪福打了个招呼便又回殿内去了,二人只得恭立在阶下等候。此时正是巳正时分,日头底下也甚是燥热。二人心内焦躁,却又得表现出宰相气度,只能庄重肃穆立于庭前。
    等得约莫半个时辰,才见洪福走出来道:“二位相公,请进来罢。”
    方、袁二人拾阶而上,随洪福进入郑帝寝宫,只见郑帝端坐于当中的龙椅上,头上戴着祥云瑞鹤纹翼善冠,身上穿着靛青色云龙纹朝服。二人连忙跪下行了叩拜大礼,随即免礼赐座。
    御案前早分左右摆好了两张花梨圈椅,郑国以左为尊,方旭便坐了左侧,袁端捧着一摞奏疏坐右侧,洪福便立于郑帝身后。
    方旭没有抢先开口,他想着袁端带着那些奏疏,似乎由他先禀奏为好。袁端也没有说话,他位在方旭之后,此时似乎不宜先开口。郑帝也不说话,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瓷压手杯,目光不时扫一眼二位宰相。一时间,屋内出现了奇怪沉默。
    方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突然发觉有些不妥,便站起身来,清咳一声道:“陛下,臣等请见陛下是为台谏劾奏徐云一事。”
    郑帝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方相公坐下说罢。”
    方旭又坐了回去,待要说话,却又不知如何说起。袁端站起来,双手呈上奏疏道:“陛下,这些便是群臣参劾徐云及方旭、袁端的奏疏,因事涉臣等二人,臣等不敢擅专,特来向陛下请罪,请陛下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