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当然可以
作者:长坂坡坡主   九二最新章节     
    颍川。
    颍水潺潺,水澈味甘。
    一白衣男子从简朴马车下来,接过白衣少年递过来的水,浅饮了一口,赞道:“好水,这样的水用来种药再好不过。药王谷应离这里不远了。”
    少年一听,忽然就打起了精神,“先生,这药王谷可真不好找。和谢将军分开都五天了,才到了地方。一路上问谁也都不知道药王谷在什么地方,这药王谷不是很有名吗?”
    荀珍为了到药王谷寻药,在颍川地界和谢听舞分开后,便一路往颍川深处走,药王谷就在颍川深处的山野之间。却不想一行五日,才刚刚有些药王谷位置的眉目。
    荀珍道:“不肯说罢了。”
    少年道:“为什么不说,万一有人快死了怎么办。”
    荀珍淡淡道:“你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人是快死的。有人快死,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少年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少年又道:“您真不带上我们吗?”看少年神色,似是很是担忧荀珍一人过去。通常只有荀珍顾不了他们的时候,才会不把他们带上。
    荀珍道:“我荀珍仇家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往常去别的地方还好,我此时要去的却是药王谷。”
    少年不解,眼中有疑惑,“先生,药王谷很危险吗?”
    “治病的地方怎么会有危险。”荀珍有些讥诮地笑了,带着不屑,“只是开始治病后,就不一定了。”
    少年听懂了荀珍的意思,荀珍在说药王谷的医术并不好,甚至治起病来,有危上加危的可能。只是药王谷名震天下,一个人要名震天下或许很难,但一个帮派要名震天下却是难上加难。少年觉得药王谷声名在外,江湖上也有起死回生的传说,不该外强中干。少年问道:“先生觉得他们的医术不好吗?”他觉得荀珍若以自己为标准,那天下也不会有什么神医了。
    荀珍缓缓道:“也不全是,有些人还可以。但他们人太多,人多了,势力就大,名声也就大。只是治病不是凭人多,更不关名声大不大。”
    少年道:“先生是在说药王谷也有滥竽充数的人?”
    荀珍道:“哪里都有滥竽充数的,这并不是稀奇事,更不是值得注意的事。”
    少年更不解了。
    荀珍没有继续说药王谷的事情,却道:“小三。”
    少年一听便本能似立了身体,肃然道:“先生,我在。”
    荀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小三吗?”
    少年叫白当和,荀珍说没有成名时,再好听的名字都是平平无奇的,不如取一个简单又容易让人记住的名字,这样哪怕以后名声不大,记得自己的人也会多一些,多多少少可以混口饭吃。荀珍说,“你是第三个跟着我瞎混的人,就叫小三吧,白小三,你的姓不错,和你的本事一样。”
    白小三道:“知道,因为我有两个师兄。”
    在江湖上,关于求医这件事,大家通常会记得一句打油诗:
    幽幽南星救魂残,青阳苏暮解内伤。药王谷,死生还。若是三家治不得,治不得处访明堂。明堂若说生死后,此间不必再求方。
    意思是如果惊风晕厥之症,最好去幽州找一个叫李南星的;如果是武斗修炼的内伤,最好是去青阳找一个叫苏暮的。除此之外的症状,最好是去找药王谷。如果有什么病是连幽州的李南星、青阳的苏暮、药王谷的医仙医圣都治不了的话,就要去琅琊明堂,琅琊明堂住着荀珍。若荀珍都说赶快安排后事吧,那病患也就没有必要再到处求药方,乖乖等死就好了。
    三十五岁李南星和四十岁的苏暮,江湖传言是二十几岁荀珍的弟子。但他们从来不承认。
    白小三知道他们是不敢承认。荀珍不主动说有关系的时候,没人敢去乱攀。
    荀珍缓缓摇头,“他们不算是你的师兄,当然你也不算我的弟子。”
    白小三眼中黯然。
    荀珍道:“医道难全才。其实他们已经很好了,起码他们不会治的病,他们就不治。若他们不会还要装模做样,既治不好也治不死,我就会让你去杀了他们。”
    白小三悚然,怔怔不知怎么答复。
    荀珍又问:“你会去杀了他们吗?”
    白小三恍惚半晌,又重重点了头。
    荀珍道:“你学的也很好,我还不知道你还能学多少。但以后如果你也装模做样,我也会……。”
    “我会自己杀了自己。”小三抢话断然道,彷佛立了决心。
    荀珍笑了,笑得温和。
    白小三又肃然问道:“要怎样才可以做您的学生。”对白小三来说,或者对任何一个徒弟来说,获得名师的认可,是修炼过程中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荀珍道:“我的学生一定要是全才。如果他是一个只会治头,不会治脚;只会治人,不会杀人的蠢材,我会很没面子。”
    白小三迟疑了,“和您一样?”
    荀珍笑道:“总要比我更好。”
    白小三又怔住,他觉得荀珍要是这么想,那他这一门,可能就此断香火了。隐隐又希望自己可以,但这种想法不敢放大。
    白小三从不觉得有谁可以复刻荀珍。他一直拿荀珍当作追逐的对象,但他从没奢望过有一天可以和荀珍并肩,更不说超越。
    这其实不是没志气,反而是白小三的运气。一个人愿意追逐,追逐的时候既知道极限,也不设终点,一定会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白小三苦涩道:“先生,这恐怕不可能。”
    荀珍笑了,笑得很玩味,“我原来也以为没可能,但居然遇见了。”
    白小三知道荀珍说的不是自己,他想到一个人,但他觉得很荒唐。压不住心中的好奇,还是试探性道:“谢将军?”
    荀珍缓缓点头,脸上笑意更显玩味。
    白小三已经不是怔住了,而是傻了,甚至有点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荀珍,他觉得荀珍可能想传宗想出失心疯了。他从来不会对荀珍不敬,但此刻没办法。哪怕荀珍在自己心中如神明一般,小三也不会痴汉到觉得谢听舞会被荀珍折服,做他的弟子。
    荀珍似是看出了白小三在想什么,笑道:“我没那么大本事,能让他做我徒弟。”
    白小三缓神了一点,他觉得自己的老师起码脑子还算是正常的。
    荀珍接着道:“只是如果真能遇到这样的人,那就代表了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人,还有个期盼。有期盼总比没期盼好,很多事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白小三点头。两人又短暂沉默。
    荀珍喝完了水。白小三双手接过牛皮制的水袋。
    白小三又在想,在想荀珍刚才说的话,有一些他觉得很恍惚,有一些他觉得很受益,又道:“先生又不是去药王谷治病。”
    荀珍笑道:“我当然不会去。我要是自己看不了,我宁愿让你帮我看。”
    白小三眼中有悦色,“那先生可以带我们去药王谷了。”
    荀珍道:“为什么?”
    白小三得意道:“因为药王谷治病才有危险,先生又不是去治病,自然就没有危险。”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荀珍多余担心的地方,所以说的很快也很欢乐。就像是小孩子在炫耀自己的好物件一样。能找到荀珍思维的漏点,对白小三来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荀珍淡淡道:“当然会有危险。”
    白小三又疑惑,他觉得自己没有想错。
    荀珍道:“我去药王谷做什么?”
    白小三回答得很快,“找药。”
    荀珍道:“这是你知道的,别人会觉得我去干嘛?”
    白小三沉思道:“治病?”去药王谷,总不会是去娶亲的。
    荀珍道:“什么样的人才需要治病?”
    白小三道:“有病的人。”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他觉得荀珍的问题不会这样简单。想改口,却不敢,也不能。
    荀珍却道:“是的。”
    白小三疑惑地看了荀珍,他尽量用看待正常的目光看着荀珍。
    荀珍笑道:“如果你要杀我,什么时候杀我最好?”
    白小三一听,手中的水袋就抖了起来,慌道:“小三不敢。”
    荀珍道:“如果。”
    白小三略缓了缓心神,迟疑道:“受伤的时候?”没人愿意无端挑战正常状态下的荀珍,这和自杀不会差多少。
    荀珍点头,“想杀我的人很多,他们雇的杀手如果水准高一点,会一直盯着我。如果他们知道我要去药王谷,他们一定会很感兴趣。带着你们,对你们不大好。”
    白小三失声道:“可先生没病,也没有受伤。他们总该看得出来。”
    荀珍却道:“我没病吗?”
    白小三张嘴要说“没有”,但停住了。没病的人找什么药呢?但他从来没见过荀珍有什么不适的症状。
    白小三沉默了。他想问,但他不敢。
    荀珍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若有若无的雪花飘入颖水之中。
    两人都不语。
    却听得一阵歌声,唱道: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歌声清脆无邪,浪漫天真。此时虽大雪暂停,仍有寒风冽冽。忽而听得江南软语,二人不觉冬雪消融,心神一暖。
    歌声中又夹杂悉悉窣窣的声音,二人身后被雪染白的枯草丛跳出一小女童,只见她笑吟吟,手中拎着一个灰羊皮制的袋子,边唱边跳,彷佛不在寒冬里一般。
    白小三看到小女童,脸上不由露出疼爱,迎将上去,替她扫了扫衣上的雪尘,又摘了摘发丝缠着的枯叶,道:“你啊,到了这不熟的地界,不能再到处跑了,给先生惹了麻烦,我可要揍你。”
    小女童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似是没听白小三说了什么,笑吟吟,一脸得意模样,举起手中的羊皮袋子,喊道:“看!”
    白小三欲拿过来看。小女童却不许,把羊皮袋子藏在身后。
    白小三无奈,又宠溺笑道:“这是什么呀,妮子。”
    小女童是白小三的妹子。白小三叫白当和,小女童叫白当真。
    荀珍初次听了这名字的时候,就觉得这名字取得太孤零。这世上不管什么事情就怕当真,嬉笑怒骂怕当真,勤学苦练怕当真,争名夺利怕当真……本来当真就不好,偏偏还是白当真。
    荀珍说,叫白真真就好。
    白当真却用力摇头,摇头的时候,扎着双马尾的红绳也使劲摇起来。她说不行,因为哥哥的名字已经改了,她再改,以后爹爹娘亲就找不到他们。
    荀珍从白小三那里知道在他五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已经下落不明了。他和他的妹妹白当真住在舅舅家,只是舅舅家也清苦得很,只能供他们有块草席睡。白小三只好又乞讨又劳作,自己养着刚满一岁的妹妹。
    白小三刚十二岁的时候,他的舅舅舅母一同得了病。白小三卖掉了自己赖以生存的烂锄头,白当真卖掉了自己最喜欢且仅有的拨浪鼓。凑了三文钱,在街上求医。
    当然没人愿意医。白小三牵着八岁的白当真一次次被赶出来,被丢出来。
    荀珍说他这个江湖野郎中却想医。白小三不可置信,他求了那么多人,当有人愿意帮他的时候,他却没法相信。因为他没钱,谁都知道他没钱,但他怕眼前的俊雅男子不知道。他穿得那么雅致,又是那么俊雅清秀,笑起来好像冬末春来的第一股暖风一样。白小三害怕寒冬,他总觉得自己会冻死在某一个寒冬日里。
    这样的人就算会治病,诊金也一定很贵!
    白小三颤颤巍巍,又那么小心谨慎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破烂抹布,又从抹布里拿出三文钱,像如数家珍一样数到另一只小手里。他和荀珍说,我只有三文钱。说的时候,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他也怕荀珍听不见,但他没有勇气再说一次,哪怕还是那样小声去说。
    荀珍却听见了,也笑了。白小三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笑得那般温暖。荀珍说他治一个人的病,刚好只要三文钱。如果治不好,他还会赔十万两。
    白小三不懂十万两和三文钱有什么区别。他也没有欢喜,只是又很害怕,很小心地用气声和荀珍说,他的舅舅舅母都病了。
    荀珍却说,他现在打折扣,三文钱治两个人。治不好,照样赔十万两。
    白小三的舅舅舅母得的是疟疾。这样的病,在荀珍眼里,和瘟疫肺痨没什么区别。
    但白小三的舅舅舅母还是病死了。荀珍说他们不想活,所以他不治。
    “幸幸人间走一遭,偏偏不许安贫道。不如往脱亡羊去,何苦念念生死牢。”
    荀珍没治好,给了他们十万两。
    白小三说他不要。问荀珍十万两能不能请他教自己本事。白小三在路边偷听过说书的贾瞎子讲过江湖上的事情,白小三觉得荀珍这样的人很像贾瞎子说的那种高手。
    荀珍说当然可以,一个人有十万两做什么都行。还问白小三确定要给他当学费吗。
    白小三狠狠点了点头。
    荀珍同意让他跟着自己。两个条件,一个是他不想教了随时可以不教,同样的,白小三不想学了,随时可以不学;第二个是,白当和改名白小三,白当真改名白真真。
    白小三同意。
    白当真不同意。
    荀珍同意。
    白当真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问荀珍,十万两是不是真的可以做任何事。
    荀珍说,当然是。
    白当真问能不能帮她找到她的爹爹娘亲。
    荀珍说可以。
    白当真问荀珍,能不能帮她找。
    荀珍说,十万两已经用来当学费了。又问白当真还有没有十万两。
    白当真不知道十万两是多少。
    荀珍说,是一百万个拨浪鼓。
    白当真也不知道一百万个是多少个。
    荀珍说,一个个拨浪鼓串在一起,从这里串到那边山的尽头就是一百万个。
    白当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他从来没去过山的那边,山的那边一定很远很远,可拨浪鼓又那么小一个,而且他唯一的拨浪鼓已经卖掉了。但她不害怕,也没有退缩,只是再一次问荀珍,是不是有十万两了,荀珍就可以帮她找到她的爹爹娘亲。
    荀珍说是。
    白当真认真地问如果找不到呢。
    荀珍说我会赔你十万两,二十万两也可以。
    白当真却摇头。
    荀珍饶有兴致地问那要赔什么。
    白当真认真,一句一句的说,我会杀了你。
    白小三惊恐地睁圆了眼睛,要去捂住白当真的嘴,向荀珍求饶。
    荀珍却笑了,白小三觉得荀珍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温和,更让人觉得有安全感。
    荀珍说,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