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爸爸。”
    姜可人的手轻抚在桌面上的单人照上，照片上的小老头站在一棵银杏树下，金黄色的扇形树叶挂满了枝头。
    树叶与树叶的缝隙之间透过一两束光线，落在了小老头的身上。
    光斑与光斑之间，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画面，把小老头的笑脸映衬地格外的慈祥。
    小老头的桌面上，姜书莱的名帖被放在亚克力的牌子中间，立在桌角。
    “他……”
    蒲江祺想告诉姜可人，小老头就在外面，但姜可人却收回了抚摸照片的手，对着蒲江祺摆了摆。
    “是我抹掉了他的记忆。”
    “为什么？”蒲江祺不明白，但他问完就想明白了。
    丧女之痛。
    小老头那么喜欢小孩的人，怎么可能承受得来。
    姜可人从蒲江祺微变的脸色中，已经知道他的问题有了答案。
    “你之前一直留在学校是为了陪他？”蒲江祺合理猜测。
    姜可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死了之后，就发现我爸伤心过度，但我只能在他身边什么也做不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诚心打动了上天，他忽然就失去了那些记忆。”
    “但是我也丢失了身为他女儿的记忆，我一直徘徊在器材室，那个毛二威胁我，让我诱惑生人来器材室，供他吸食灵魂。”
    姜可人陷入了回忆，脸上浮现出一抹悔恨，当她弱小的时候，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蒲江祺没有办法对那些事情分个对错，只能安静地等着。
    良久，姜可人才从这种独自放空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我害死了好多他的学生，我也没脸去见他，就让他这样走吧，对他对我都好。”
    见或不见，都是姜可人的选择，蒲江祺无权过问。
    蒲江祺摸了摸兜里的纸符，虽然宓焱海没有明说，但蒲江祺知道，这是一张超度符。
    这算是宓焱海在帮他完成心愿，蒲江祺一直希望姜可人和邵穹可以好好的走上轮回路。
    但在这之前，蒲江祺还有个疑问，“毛二是那个在古代大户人家做工的，挨了打的人？”
    鬼蜮里，蒲江祺并没有看见毛二的样子，他只是听那个管家模样的人叫自己毛二。
    按照姜可人的说法，器材室里真正的恶鬼，实际上应该是这个毛二才对。
    姜可人点点头，“对，就是他。”
    时间过去了太久，姜可人再次提到这个害死她的恶鬼时，已经没有最开始的激动，反而是一种超脱生死的平静，“我之所以后来一直跟着你，就是因为你在鬼蜮里，收服了毛二，将他的魂魄打散了，等于是救了我。我才会在察觉到宓溟喜欢你的时候，附身在他身上。”
    “实际上，他所有做的事情，都是他自己想做的，我不过是把他内心的想法放大了。”姜可人对着蒲江祺俏皮的眨了眨眼，“对了，我附身在他身上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诅咒，他对你的感情发泄出来也是因为我不小心把那个诅咒冲破了。”
    “什么诅咒？”蒲江祺皱眉，姜可人说的事，还在脑海里一一对应。
    毛二的死，绝不是他故意为之，应当是那场几乎把他送走的殴打，分明是他单方面被群殴，不知道为什么把毛二送走了。
    至于所谓放大了宓溟的想法，蒲江祺想应该是在鬼蜮里，他和宓溟还不熟悉的时候，宓溟对他的搂搂抱抱。
    当初他还以为是姜可人控制着宓溟做的，现在，就算姜可人这样说，他依然认为是姜可人捣得鬼，否则宓溟这个色鬼的形象是甩不脱了。
    诅咒的话，蒲江祺就完全没有头绪了。
    姜可人坐到了小老头的座位上，目光里满是眷恋与不舍。
    蒲江祺也没有催促她，只是警惕着周围，他没有忘记，姜可人忽然合并的残魂，也许危险并没有离开，蒲江祺已经把纸符握在了手心，时刻防备的可能出现的危险。
    姜可人把小老头的照片抱在了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工工整整地放回了原位。
    蒲江祺不得不打断了她的回忆，“你说宓溟身上有诅咒？”
    姜可人嗯了一声，“那个诅咒很奇怪，不能完全说是诅咒，也算是在保护他。但是那个东西会控制他的思想和行动，他自己本身的意识就像是套进了一个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里，他可以看着自己做事说话，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
    蒲江祺皱眉，这么严重的话，宓焱海为什么没有说过？
    姜可人接着说道：“那个诅咒很邪恶，不但可以控制人心，而且很难被发现。”
    蒲江祺：“可是你不也是个新鬼，你为什么能越过天师知道这些事情？”
    姜可人：“毛二，你一定要想办法查一下毛二，我是他害死的，可能是继承了他的能力。”
    这个说法，蒲江祺并不认可，恶鬼害人可不给魔法加成的。
    但姜可人屡次救了他们又是事实，特别是宓溟的异常也是她最先发现的。
    蒲江祺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来了。
    姜可人最后看了一眼桌面上的照片，起身向蒲江祺飘了过来。
    蒲江祺手里捏着纸符，看着姜可人的动作，心里还在为她的选择遗憾。
    小老头在校园徘徊，应该是印在灵魂深处对姜可人的记忆，促使他不愿离开吧。
    “你跟我去见见他吧。”蒲江祺在做最后的努力。
    “小心！”
    不用姜可人提示，蒲江祺便感觉到脑后一阵阴风袭来。
    地方太小，蒲江祺来不及多想，一矮身用一个极为不雅观的姿势，完成了一个小幅度的前滚翻。
    一段阴邪的气息擦着蒲江祺的屁股钉入了地面。
    水泥的地面被直接戳出了一个圆洞，洞口规整，仿佛是用枪打出来的一样。
    “哎呀，居然没有击中你，太可惜了。”
    苍老阴邪的声音自门口传了过来。
    蒲江祺翻滚着躲进了小老头的办公桌下，透过桌脚的缝隙看了过去。
    门口逆着光，一个干瘦干瘦的人悬浮在半空，右手举在面前，做出了一个手枪的姿势。
    刚刚击穿地面的阴气，就是他用手指发出来的。
    通过这个人的剪影轮廓，蒲江祺发现，这个人，他见过。
    吴德人！
    那个看起来又老又年轻的人。
    姜可人在吴德人出现之后，就忽然失去了踪影，不知是逃了，还是隐身藏了起来。
    “是你呀！嘎嘎嘎！”
    吴德人似乎也是刚刚发现是蒲江祺在这里，笑声古怪刺耳，蒲江祺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不知是不是错觉，蒲江祺觉得眼前的吴德人和上一次在简餐店见到的很不一样。
    感觉他好像在极速衰老。
    原本挺直的腰杆，现在也是佝偻着，而且蒲江祺发现，他并不是在凹造型，而是他的腿因为苍老而骨瘦如柴，根本无法站立，所以才盘膝而坐。
    手上的纸符肯定没有用。
    蒲江祺把纸符放回了口袋，脑子里默念宓焱海给他函授的那些鬼画符。
    蒲江祺拜师的时候，作为拜师礼，宓焱海曾经告诉过他，他的血液是很特殊的，特殊到他从小到大能无知无觉的进入鬼蜮都是因为他的血，
    也就是说，如果蒲江祺不跟着宓焱海学习的话，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莫名其妙进入鬼蜮这件事。
    蒲江祺记得自己当时问过宓焱海，他的血除了可以进入鬼蜮，还有什么作用的时候。
    宓焱海的表情很奇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和荣琉的原型纠缠在一起，美其名曰练习攻击技能的宓溟，眼波流转之间，有蒲江祺看不懂的不忍和痛苦。
    “紧急关头，可以试试用血御敌。”
    宓焱海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纠结，仿佛不太想这样说，但他还是说了。
    如今这个状态，蒲江祺一下就想起了这件事。
    宓焱海说的时候，只说御敌，也没说可以对付人还是对付鬼。
    蒲江祺看了一眼堵在门框上的吴德人，心说长成这个样子，多半也不是人了，然后吭哧一口咬在了自己右手食指指尖上。
    疼得他眼泪瞬间就飙出来了。
    再看手指，一个白森森的牙齿印，别说血了，连血影都没见。
    果然，电视剧都是骗人了。
    蒲江祺缩着身子，伸长了手在小老头的桌子上乱摸，试图找点尖锐物品完成放血仪式，可惜他虽然手臂够长，但盲找还是有点儿勉强了。
    桌上摸起来很干净，没有杂物的样子。
    蒲江祺正想开抽屉，就听见吴德人又是一声怪笑，开口说话的声音像是气管被人噶断了漏风一样，嘶嘶的又粗又哑，难听到没有朋友。
    “还真的是你，今天赚了。”吴德人像是无法视物，侧着耳朵堵在门口半天，才完全确定蒲江祺的身份，紧接着他一翻手腕，指尖阴气涌动，很快形成一个缠绕在他手臂上的银链，滚动翻涌，看起来很是厉害，“带一个阴童女，还能抓一个你，好，好！哈哈哈！”
    吴德人说话的时候，他的旁边被阴气困住的姜可人一闪而逝，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她甚至没有办法挣扎。
    吴德人也看见了姜可人的呻吟，怪笑了两声，一伸手搂住了姜可人的腰身，便把她拽到了自己的身边，“小丫头，你就别挣扎了，就毛二偷学的那点儿东西，在我这里根本就不够看，让你蹦跶了这么久了，该回去给我做正事了。”
    说着话，吴德人还把脸往人家小姑娘身上凑，吸着气，表情猥琐的笑着，跟电视剧里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如出一辙。
    姜可人费力的后仰也躲不开他那张老如死树皮的脸。
    蒲江祺没找到趁手的工具，但看到这个情况也忍不了，当下从桌子底下蹿了出来，抬手一个东西砸了出去，让吴德人轻轻松松就接住了。
    是一本很厚的书。
    纸张在空中旋转的时候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压根不等它攻击到人，就已经被发现了。
    吴德人甚至对这个武器十分不屑，随手丢在了地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冲动，自以为是，哈哈哈！”
    “你认识我？”蒲江祺皱着眉头接话。
    这种时候，蒲江祺当然不是想跟他聊天，不过是想通过说话，来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可惜，转移的不是很成功。
    吴德人在他丢书的时候，就转了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
    这让原本准备偷偷摸上去的蒲江祺很是被动，不得不站在原地任他看。
    吴德人甚至松开了揽住姜可人的手——只是阴气没散，姜可人依旧动弹不得——两只眼睛贪婪地盯着蒲江祺，“像，确实像，果然如此，哈哈哈！想不到你算计了一辈子，最后便宜了我！哈哈哈！我就要成神啦！哈哈哈！”
    吴德人的状况很是癫狂。
    蒲江祺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贴到了一旁的档案柜上，一毫米一毫米的往门边挪动。
    现在这个情况，除非他能跳楼不死，否则不论是救人还是自救，他都得去抢占大门口。
    姜可人的身形时隐时现，蒲江祺知道这是她在挣扎的表现。
    只是看情况不容乐观。
    就在蒲江祺试图靠近的时候，他和吴德人之间的空气忽然有一瞬的扭动，一颗人头挤了出来，两边转了转，等看清楚蒲江祺之后，嘿嘿傻乐着跟他打招呼，“呀！阿蒲！找到你啦！”
    “印宿怀！救人！”
    蒲江祺一边喊，一边对着吴德人又丢了一本从档案柜上顺下来的书，一边猛地往姜可人的方向冲。
    “哎呀，哎呀，你听我把话说完呀，你激动什么呀！”
    印宿怀嘴上抱怨，身体还是跟着去帮忙，只是不知道他是被时空卡住了还是怎么，一颗脑袋连着老长的脖子，硬是飞不出躯干和四肢。
    吴德人老神在在的盘膝坐着，甚至在他们俩冲过来的时候还颠了两下，语气里充满了对他们俩的不屑，“就你，也想帮忙？难道你忘记了是谁放你出来的吗！”
    最后一个字出声，蒲江祺已经摸到了姜可人的手臂，正要蓄力将人拉回来，姜可人身边围绕的阴气暴涨，一下将他弹了老远，直到撞在档案柜上才摔了下来。
    印宿怀叫唤的很响，长脖子也只是停留在了吴德人的面前，大约是起到了一个吸引注意的作用。
    至少，在蒲江祺准备拉人的时候，吴德人的视线并不在他这边。
    可惜蒲江祺没有天师的法力护体，阴气这种东西，一点点他还能承受，如此之多，他也是能望洋兴叹了。
    印宿怀见蒲江祺没成功，快速地对着吴德人呸得吐了口口水，长脖子一缩，又回到了他出现的地方，只有颗脑袋飘在半空。
    这要是有人路过，非得吓死不可。
    吴德人没想到印宿怀会这么无耻，让他吐了个正着，满头满脸的口水。
    虽然胜利了，但看起来狼狈的很。
    吴德人气得老脸皮都在抖，“印宿怀！”
    “哎，叫你祖宗干嘛！”印宿怀似乎真的是被卡住了，他完全是背对着蒲江祺摔倒的方向。
    此时他虽然嘴上在回答吴德人，脑袋却不停地转动，想看看蒲江祺的状况，因为蒲江祺摔飞出去之后，便没了动静。
    吴德人连说了几个好，“那你就跟着一起走吧！正好让你有这个荣幸见证我成神之路！”
    用最凶的语气放完狠话，吴德人的脸色忽然一变，原本稳稳地坐在半空的身体也随之砸向了地面，发出一阵比蒲江祺砸倒档案柜还要巨大的响动之后，吴德人一个转身，人便消失不见了。
    姜可人也随之消失。
    整个空间里忽然回荡起了姜可人的声音。
    “谢谢你帮我照顾他！”
    “姜可人！”
    小老头的办公室让蒲江祺砸得乱七八糟，巨大的响声引来了值班的老师。
    印宿怀吓得一个激灵躲进了小老头的奖状里。
    “怎么啦怎么啦？”
    进来的是一个女老师，她不教书，她专门管行政的，和小老头有工作方面的交集，蒲江祺来找小老头的时候见过她几次，只知道她姓何。
    她似乎对小老头很有意见，每次来都见他俩在吵架。
    没想到她看见小老头办公室目前的惨状，居然是最伤心的。
    蒲江祺看着蹲在门口哭成了泪人的何老师，心里也是一阵痛苦，接着蒲江祺便发现，并不是何老师的悲伤影响了他，而是他似乎撞伤了。
    因为在他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股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
    眼前的场景便模糊了起来。
    在失去意识的瞬间，蒲江祺还有空庆幸了一下，幸好，弄坏的是档案柜，小老头的资料和奖状都保住了，不知道姜可人现在怎么样了？明明占据优势的吴德人为什么要跑？
    接着蒲江祺听见自己摔倒在地的巨响和何老师带着哭声的惊呼，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