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桃花涧是我的
作者:江宁织造   云山遥最新章节     
    直到中午一点,吴月还没来。感应到周围没人,云山换上大衣皮靴,背上相机走到进出下河湾的必经路上。一边拍照,一边留意山路上下。
    直到两点,吴月才骑着自行车从下河湾方向过来。云山诧异,哪有下午拜山的,再说拜山是上坡路,自行车也上不去呀?这娘们啥时学会骑车了,骑得歪歪扭扭的。他赶紧迎上去,吴月见到他显然有点慌乱,车头就把不住了,眼看要倒,云山上前扶她下来。
    “那边又来电话催了,小山爷爷说休息几天就去东北。他们这两天水米没沾,我上午做了点好吃的,就没来及买祭礼上山。我跟小山奶奶说了,下午买祭礼,明天一早上山,然后直接去桂花涧去拿药给老头路上带着吃,顺便告诉李巧玲一声,省得她着急伤了胎气。那个......你夜里来接我上老宅哈。明早你跟我一块去桂花涧,收的那些货能带走的你都带走,我怕不安全。”
    女人安排得仔细,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就忙了她自己一个。云山知道她如此大费周章就是想和自已单独待一段时间,心里感动,“你不用这么累,下午没事我四处走走就行......”
    吴月上车走了,云山竟觉得有些无聊,本来紧赶慢赶的事,回来直接解决掉后反而闲下来了。就到下河湾看看,有什么可怕的呢?于连成那家伙干得咋样了,不是说年底忙得很吗?再找吴刚聊聊?有些事说破了更好吧。
    下河湾的早市不仅仅是早市了,整天都有做买卖的,公用电话也有,云山给欣然打电话报了迟到的平安,被批评了,回去要写五百字检查。
    云山时髦洋气的样子终于引起关注,主要因为这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太多,人多力量大,还有敢直接上他跟前推销东西的呢,大概就是想仔细看看相貌吧。云山现在脸皮够厚,不怵,笑嘻嘻地跟姑娘打听于连成家怎么走,姑娘乐得和他多聊两句,恨不能把他带到村子东南角。
    村东南一栋两层的平顶楼房前,有个造型简洁的玻璃大棚,罩着两层白色彩钢瓦,上头像个阁楼。四周是极厚的树脂玻璃,每面都有窗,玻璃下端插进高约一米的水泥墙里。由于采光好,玻璃棚完全能满足手工编织对亮度的要求,而且能看出来棚子里的人并不冷,大多数都穿着毛衣在干活。一人一个弧形木台,台上有一溜圆洞呈扇形排列,编织所需的各种材料穿过圆洞,人坐在弧形空间里,抬手就能拈起材料,穿插进手中在织的物件中,科学方便;每个木台旁边都立着一根柱子,好像是挂衣帽的一丈青,上面滴里嘟噜挂着一件件成品、半成品。云山站在窗外饶有兴味地看着,偶尔拿起相机拍张照片。
    不过,看了近十分钟,却没看到有坐轮椅的人——他‘大舅哥’吴刚。他走近门口,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见门口的老汉正用剥了皮的柳枝编柳条包,就上前打听,“大爷,于老板在吗?”
    老汉只抬了下眼皮,“老板不在家,兴许在县里,兴许在市里,也兴许在路上。”老汉有文话,出口就是排比句。
    “大爷,那吴刚在不?”
    “吴总有自己办公室,在后头一楼。有事啊,小伙子?”吴总!?
    “没啥事,久闻你们外贸公司大名,特地过来参观。看你们忙得很,不打扰吧?”
    “俺们闭着眼也照干,不怕打扰,总有人来!像你这样拿着照相机的来了一拨又一拨。老板嫌弃,有来采访的他都躲,说瞎耽误功夫。你不知道他有多忙,跟你差不多大吧,人家忙活好几摊。”老汉对自家老板是又自豪又佩服,顺带着还打击了一下云山。而且他还知道‘采访’。
    “噢,于老板别的还忙什么呢?”云山有点紧张,别被甩得太远呀。
    “都有厂子,也不怕跟你说。酱油厂出货了,在县里、镇上、还有咱下河湾有柜台;农副产品加工厂,就是把红薯、黄瓜这些加工成蜜饯、酱菜,这个也投产了;还有畜类饮料厂,这个得年后啦;他还要承包荒山,种水果,做罐头厂,这个投资大见效慢,就是有政策,怕也得再等等。”
    云山的心慢慢沉下去了,这才多长时间,于连成连续搞了这么多项目,听上去十分靠谱,基本都是就地取材,成本不大,容易掌控。这家伙也要承包荒山!那除了桃花涧还能是哪儿?不行,桃花涧是我的。
    “大爷,看来你也是于老板的得力干将呀,啥你都知道。”
    “一来呢,俺是他舅,俺儿跟他到处跑,到家有时也讲讲;二来呢,厂子都挂牌了,不说你也知道。老板说了,逢人多介绍自已的产品,小伙子,俺瞅你像城里人,帮俺们宣传宣传,俺们农村人做点生意不容易,哈。”
    “放心吧大爷,我一定给你们介绍。酱油厂在哪呀,我想去看看。”
    “在上头,崖下老酒坊旁边。你不找吴总啦?”
    “我先找吴总。”
    云山反思,自己心胸小了,步伐慢了,杂事多了。应该把时间再规划得合理些,把古董适当地卖出一些换钱,有钱就有想法,有钱步伐就快。至于古董,以后可以再买回来嘛。还有荒山承包,自已也是这里的户口,有政策的话,自已也可以包,不过找谁呢?对了,找干娘呀,她可是市农业局的,承包荒山是造福乡里的好事,估计没问题。
    然而,坐在‘技术总顾问’办公室里的吴刚,却不像刚才的大爷那样好说话,他警惕性高,根本不愿跟云山搭腔,如果腿能走的话,估计他就要站起来把云山轰走。云山见不亮身份不行了,便轻声道:“吴大哥,我是云山呀,你不是还一直帮忙替我收货呢吗?”
    吴刚被惊呆了,他哪能想到,眼前这个面相如同书生般的小伙,就是大把大把给妹妹寄钱,却从没来看过货的云山。一般情况下,身体有缺陷却有才华的人未必排斥身体健全却没脑子的人,但对健全又有才华的人却比较敏感。刚才吴刚一见云山,便觉得这小伙子不光健全,而且极为阳光帅气,不唯阳光帅气,能看出还是个才华内敛的人,这才触动了他敏感的心,急于撵云山走。
    如今知道眼前的就是两次救过妹妹、还给妹妹生意做的云山,他早把那点小心思抛在脑后,“啊,啊,云老弟,失敬失敬,你是舍妹的救命恩人,俺刚才失礼了,对不住啊,你过来是找于老板的?”
    “没事,吴大哥。不找于老板,我回来找吴姐取货,特意来看看,谢谢你帮忙,帮我找货还给我那么一大批宝贝,我都不舍得卖呢。”
    “云老弟,你客气了,你把那么大的生意给我妹妹做,俺感激不尽哩,谈啥感谢。至于那些东西,不过是俺闲时编的玩意儿,不值一提。再说,你给了俺两千块钱呢。”
    “惭愧,两千块根本不够。吴大哥,我是救过吴姐,其实吴姐也救过我,过程我就不跟你细讲了,反正我们互相信任。你也知道,她如今有难处,李大柱才死,公公就差点瘫了,婆婆又差点疯了,你家嫂子有孕在身帮不上忙。恰好我要回来取货,她知道我懂医术,就把事情跟我都说了,所以我这番过来,另一个目的就是把李占山老两口治好,这样她才能轻松。”
    “可是,他们的病不好治啊!都知道,就是去大医院治也难,白摞钱。说起来都是俺的罪过,把俺妹害到这步田地。俺这辈子欠她的,下辈子还。”
    “不必这样,吴大哥,那老两口已经治好了。过几天,李占山就去东北认人。”
    “治好了?那种病能治好?你是咋做到的?”吴刚又被惊住,眼前的少年给他太多意外了,云崖村的年轻人都这么牛吗?有一个算一个的。
    “千真万确,我跟南静之南爷爷学过针灸术,正对症。问题是他们现在孤儿寡母,住在那里太不安全,咋办?”云山想看看他这个做大哥的有没有啥想法。
    “这个问题俺也想过了,那里确实不安全,,她家住在边边角上,保不齐有心术不正的人骚扰打探。但是我也不愿她回娘家,俺爹是个......唉,回去只怕也不好过,非得逼她改嫁好再收一份彩礼不可,那不乱套了,李巧玲能愿意?就是愿意能对俺爹没有看法?愁人啊,俺要是个行动方便,来去自由的,我也能护得了她,但是我行动都得靠人呀,咋帮呢。不过,要不要改嫁得她自已拿主意,谁也不能再逼她了。”
    吴刚还算明事理,只不过行动就有求于人,使得他性格不可能刚硬,而且他也压根儿没想到自己妹妹和眼前的少年关系匪浅。
    “吴大哥,如果我把她带到金陵,帮我看店,你同意吗?我那里已经有三四个人了,但是还缺。”
    “我没问题,只要她愿意,不过,孩子咋办?你们不会是......”吴刚终于反应过来,又吃了一惊。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一是希望到时你能帮帮她,同时也能帮帮我。”
    “怎么帮?”吴刚认真地看向云山。
    “说起来有点冒犯,你别介意哈。”
    “但说无妨,有啥冒犯的。”
    “按说李大柱一死,吴姐就自由了,她完全可以自主安排将来怎么过。但是你们是换亲,两家有文书,吴姐如果跟我走,我怕你们两家会起纷争,希望到时你能劝劝你父母,也能劝劝李占山老两口。我之所以治好他们,其实也是为小山的将来考虑,因为他们肯定是要把孙子留在身边的。”
    吴刚没想到云山这么年轻,就把事情想得这么透彻。他当然希望妹妹能有个好归宿,但是像云山这样的小伙只怕是妹妹高攀,他并不看好。同时,他是个谨慎的人,云山说的事在山村有些人的眼里就是天大的事,比如自己的爹,心狠又财迷。
    “云老弟,谢谢你这么照顾我妹,这么看得起她。恕我直言,你还没有二十吧,你真的不介意她比你大四五岁?不介意她有过孩子?你没有经验,不知道啥是过日子,就这两条,你现在可能不在乎,总有一天你会在意的,非常在意,真到那时,日子就没法过啦,你们都会后悔的。”
    “我们不在乎,也不后悔。”云山咬牙道。
    “这样吧,云老弟,你这人不错,承你看得起我,俺肯定不反对你们交往,但是俺不看好,真的,我再找小月谈谈,如果她也义无反顾,那我答应你,劝劝我父母,劝劝老李家。中不?”
    “好,谢谢你,吴大哥,吴月跟我是一样的心思。嗯,还有件事,我想问问,大哥你愿不愿去金陵,还干一样的活儿,我给你两倍工资,那里有吃住的地方。”
    “老弟,我实在没这个心劲。像我这样的人,是能少点麻烦就想少点麻烦,那种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生活对我来说,太难把握了。谢谢你这么高看我,连成老板对我不错,我不想让人背后议论说我见利忘义。”
    云山没再说什么,告辞前拜托他照顾吴月并为自已的行踪保密。
    崖下老酒坊原是村办酒厂的发酵池,后来厂子被私人承包后,才有了着名的稻花香。这地方云山熟,那年下大雪还和飞哥下崖给梁爷爷买肉沽酒呢。
    离着老远,就闻到了酒香和酱香,在夕阳的余晖里,光和味竟交织成熟悉的模样,童年的兄弟笑嘻嘻地向自已走来,云山忙迎上前去,“兄弟,看着路,差点撞到我。”
    走神了!云山立刻停下道歉,“对不起......”对方已经大踏步走了,云山转头,夕阳拉长了自己的身影,还有前面那人的,仿佛是杨志强,手里分明还卷着一本书。
    酱油厂没有保安门卫,甚至围墙都没有合拢,只在‘厂房’周边拴了三四条土狗,土狗见了云山靠近没有咆哮的意思,反倒摇起了尾巴。
    所谓的厂房,相当简易,旧砖和泥砌的墙,有两米来高,上头苫着芦柴,屋脊上扣着弧形青瓦,青瓦两侧再各铺半边红瓦,这是为最大限度地节约建筑成本,和自已的商业楼追求极度视觉效果相比,这里太寒酸了!
    厂房低矮的门侧用石灰歪斜地写着‘发酵车间’四个字,半发酵的黄豆碎和麦麸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云山竟然觉得有些饿了。他感应到在厂房里劳作的人并不少,得有二三十个。大约五十米长的厂房后头,是一排排码得整齐的黑色大瓷缸,瓷缸上方是用塑料布搭成的棚子,棚子一侧的柱子上挂着个木牌:陈化车间。
    云山多少有点失望,就这个也称酱油厂?一年能创造几个价值。出‘厂区’,走进熟悉的酒坊零沽店,“小伙子,打酒啊?”
    “先来十斤。大叔,这酱油厂是你家开的不?”
    “不是,俺哪能开那么大的厂,三十个人干活哩。”
    “那是谁开的?大叔,给我分两桶装。”
    “小伙子,你是城里来耍的吧?老板姓于,跟你差不多大,有好几个厂哩,上百口子给他干活,你想想一年光开工资得多少钱?”
    “那是不少,就是厂房不大好看,这个使不了几年吧?”
    “咦,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办厂子跟过日子是一样的,得精打细算。就是搁皇宫里发酵,它不还是酱油?在柜台上你把它包装弄好就行了。跟我这酒似的,你再好、一点就着,放到塑料桶里它也卖不出价。翻过来说,你兑它三分一的水,装进茅台瓶里卖,它就能翻个十倍八倍的。钱得花在合适的地方。给你,两个五斤装。”
    云山了然,自己就是那柜台——销售的最后一步,所以得花钱弄得富丽堂皇。当然,这里头也有云山不明白的,村办企业有政策补助,土地和建厂的钱就是村里申请下来的,于连成真正要掏的就只是工人的工资,他还是干实事的,其实这里头多有猫腻,村干部自己虚报项目套取补贴款的也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