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区.岩羚峰.水波谷.申时一刻
    在申时将过一刻的时候，栎英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距岩羚峰仅有八百里的一座山间围谷，这座山谷被两座大山夹在中间，地形狭长而婉转，故名“水波谷”。
    十二人身上都有些狼狈，栎英的心情很不美妙，今天绝对是他的倒霉日。先是遇上尘胪教抓捕不成险些丧命，后是在刚刚进入外围区只有六百里的时候，居然遇到了一群九阶大地龙，那群蛮不讲理还皮糙肉厚的畜生，像是疯了似的，耽误了他们很多时间。
    好在，栎英看着近在咫尺，抬头就能看见的岩羚峰，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是有惊无险地到了这里，一路上精神紧绷，不敢松懈，身怕委屈地死在这里。哪怕是墟丹界，也不是没有死在外围区的例子啊！
    十二人将马匹拴好，长途奔袭数万里，这些马体力极其充沛，完全没有不支的疲态，只是打着响鼻浑身冒着热气，精神倒是极佳。栎英留下三个人在这里驻守，没有耽搁时间，带着其余的八个人就走上了岩羚峰。
    夜色如水，天上星辰廖暗，衬得栎英一行人也有些阴暗。他们身手矫健，没有直接飞上岩羚峰，选择步行的原因，自然是因为齐老。他们不敢肆意揣度强者的脾性，只能尽量把礼节做好的同时，不失了背后势力的威仪，分寸间的把握，就是人与人之间地位的差距了。
    岩羚峰上，龙冉正烤着一头百斤重的二阶攀林豸。油脂被大火逼了出来，吱吱地响着，落到炭火上冒出明亮的火花，小蓝和灵儿肩并肩，坐在一旁的矮石上，一脸馋样地嗅着喷香的烤肉，眼中的期待简直要溢出来了。
    龙冉不时地去翻转支架，让肉烤得更均匀，歇下手来就跟灵儿聊天。他们从眼前的炭火，聊到了天上的星辰，从现在的生活聊到了梦想的远方……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也聊了很久，但不论是谁都没有厌倦的想法，兴致勃勃地，仿佛有一兜子话要讲，于是为了不让深夜太过单调，龙冉从储备间里取出了一只剖好的灵兽，给所有人加了一餐。
    今夜没有升起浓雾，皎洁的月色也被遮掩了大半，显得有些暗淡。
    正聊着，栎英一行九人已经走了上来，他一眼就看见了裹着熊皮披风，坐在那里的灵儿，心中一喜。但看见龙冉后眉头一皱，情报中可没有这个少年的存在。变数，对于任务中的变数，栎英向来是极其重视的，哪怕对方仅仅是个吹口气就可以杀掉的万象境孩子。
    栎英想到这里，连忙改换了表情，流着眼泪，面带喜色快步走了过去，边走边喊道：“小姐，沐灵小姐，杂家可算找到您了。公爵大人和主人知道了一定很开心，他们这些日子挂念您得紧，想得可是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啊。”
    其实直到栎英快步走向他们，龙冉二人和小蓝才发现栎英一行人。也不怪龙冉他们警惕心弱，实在是实力差距太大，栎英一行人赶路间足不沾地，便没有声响，身上没有灵力波动，便不会引起感知的触动。所以在二人的感知里，他们是从空白的盲区，直接唰得一下出现的。
    灵儿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惊诧后，看到栎英身上的着装和口中的话语，心中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但为了以防万一，虽然栎英表面上很激动，语言也很感人，不过这些完全打动不了灵儿，以她的身份，自然是见惯了这样的谄媚，。
    她面色平静地问道：“这位公公，敢问您的身份，姓甚名谁，在何处效力，为何至此？”
    栎英闻言，知道自己通过了第一关，获得了交流的许可。于是他抹去眼泪，整理着装揖礼道：“小姐还年幼，没有被公爵大人授权允许接触其他势力，自是不知道杂家鄙名。杂家栎英，现任神武公神武军营长，乃是公爵大人府上，二管家沈鸺大人管辖的组织‘南吏厂’副厂公，官至五品，栎英，在此见过沐灵小姐。”
    灵儿闻言心中有了大概的理解，龙冉在一旁看着戏剧性的一幕，此时还有点晃神，那一连串头衔他可是一个都没有听懂，不过栎英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厉害的印象。
    他脸上惊讶之色尚存，语带结巴地问道：“灵……灵儿，你？”
    灵儿心中一酸，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对不起，龙冉哥哥，是我抱着侥幸没有告诉你，我以为这样可以开心的与你度过这些日子。”
    栎英一眼就看见了两人握住的小手，心中翻起轩然大波。此事若是传到魏都，想必会引起国都的地震吧，眼中浮过一丝杀机，栎英温柔地问道：“敢问小姐，这位小公子是？”
    灵儿本来柔和的眼神，瞬时冷了下来，她可不是普通的孩子。冷声呵斥道：“栎公公，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神武公府的贵客！不该有的想法就不应该有，您能在沈叔手下做到这个位置，想必知道这个意思。”
    话中明里暗里的警告，不可谓不明显，吓得栎英连那一点想法，都直接掐灭了。
    见龙冉仍有不解，眼中带着距离感的看着她，灵儿一时不知从何讲起，心中烦躁，对栎英道：“您还不走，留在这里为何？”
    栎英面带苦色，本来好好的关系，就因为自己好大喜功的性格，唉，白搞了。他正色道：“杂家此行，代表的是公爵大人的意思。小姐在外受尽了苦难，还请随杂家回府修养。”
    听到心中一早预期到的要求，虽然有准备，灵儿也一下子心情低沉到了谷底。她握紧龙冉的小手冰冷得渗人，哪怕龙冉紧紧地回握，哪怕身前照着篝火，身上披着衣服，还是冰冷得可怖。龙冉很想知道真相，但他更清楚的是，灵儿此刻很难受，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灵儿冷声道：“回府？回去那个囚笼般的地方，然后被那个人一辈子困住吗？母亲已经被他逼走了，他还不想放过我吗！”
    栎英听闻此言，大惊失色，灵魂都险些出了七窍，他急忙低声安慰道：“小姐不可，万万不可说这种话！妄议公爵大人，尤其是谈及夫人的话，小姐您会受到大人最严厉的惩罚的。”
    说完栎英一摸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真是催命的差事！来的时候还以为是趟美差，结果遇上这个犟拧的主儿，天知道他身后的八个人中，有没有大人派来监视他的卧底，天知道！
    仿佛是想起了伤心事，灵儿身上满是悲伤的气味，她盯着栎英，冷声道：“告诉沈叔，那个人如果没有空，那就当我已经死在十万大山里了吧。不然就让他亲自来接我，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把这话告诉沈叔，他知道我的脾气，你可以走了。”
    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威胁，是什么感觉？栎英很想故作轻松道，洒洒水啦。但是身在体制内，且常年仰望神武公的威望，他的内心已经被洗脑成忠仆的角度了。这一番话砸下来倒是有些分量，灵儿身高位重，自是没有人敢委屈她，不过却让栎英犯了难。
    没有把小姐带回去，可就算他任务失败了。无论他怎么解释这是小姐的命令，却改变不了最终没有带回来小姐这个事实，这算是他办事不力！
    眉头微蹙，栎英突然注意到了灵儿最后一句话“把这话告诉沈叔，他知道我的脾气”，他联想到了启程前一夜，沈鸺交付他任务时嘱咐的几句话。
    “栎英，你加入神武军，有多少年了？”
    “回大人的话，已有整整三十载光景。”
    “好啊，你也算是神武军的老人了，是我最放心的战将。”
    “承蒙大人厚爱，刀山火海，卑职万死不辞。”
    “今日交给你一个任务，可能会有不确定的变数。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有这个实力，你可愿意？”
    “回大人的话，莫有不愿。”
    “很好，此次需要你前往东域森林十万大山，在那外围区，有一座名为羊角峰的万仞高山。根据我们从锦绣卫那里得知的情报，小姐可能落难到那里了，你需要找到小姐，把她安然无恙地带回来。记住，我要小姐安然无恙，小姐但凡少了根头发，我扒了你的皮，清楚了吗？”
    “大人，若小姐不肯，杂家可就两难了……”
    “念你忠诚，我给你十个字，‘谨遵小姐意志，权宜行事’，这十个字你细细体会吧。”
    “杂家明白，定不负大人期待。”
    想到这里，栎英幡然醒悟，自己钻入死角了，为什么要他做决定！从头到尾决定这件事的不是他，是府里小姐的亲人和眼前的小姐。自己充其量，就是一个传话的工具，哪有工具替主人做决定的，太有想法的工具，还是趁手的工具吗？
    想明白前因后果，栎英心领神会，恭敬地行礼道：“是杂家逾矩了，此事杂家会原原本本告知沈大人，还得请小姐屈尊在此一时，杂家告退。”
    说罢带着众人退走，离开了岩羚峰，山崖之上只剩下两人和小蓝。二人看着篝火，皆陷入了沉默，心中装了无数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始，不知道问什么才是合适。
    橘红的火苗映在灵儿脸庞，衬得她冰肌玉骨，粉面泛红，扑闪的眼睛尽是失落之色。良久，龙冉才开口询问，干涩的嗓子扯着很难受，他问道：“灵儿，你要走了吗？”
    灵儿心一颤，她想过龙冉会质问，想过会责怪，没有想到一开口尽是问她的归落。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只是这打好的腹稿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她面带凄色道：“我是皇朝神武公之女，从小父亲大人就忙于政事，少有时间陪伴我，母亲大人更是在我不记事时，就离开了。我此次遇难，都是我那狠心的父亲大人。”
    说到悲情处，睫毛剧烈的颤抖着，难掩悲痛，她几度哽咽道：“他为了政治上的斗争，竟将我作为棋子掷了出去！此次大难不死，全是仰仗府内护卫拼死保护，郑叔和萧叔。他们都是因我而死，龙冉哥哥，我……我忘不了郑叔把我交给萧叔后，引走敌人一去不返，我忘不了萧叔临死前，还要把我埋在地下，然后布下疑阵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些事，就像是心魔一样，这些天在我脑海里一直萦绕不去。”
    说到动情处，灵儿浑身颤抖，双手抑制不住地往前伸去。龙冉连忙抓住她，将她的身体掰正，直视她泪珠涟涟的双眼，心疼地说道：“灵儿，在这座森林里，每天都有杀戮发生。灵兽们依循着简单的果腹欲望和对领地的争夺，进行无休止的斗争，再强大的灵兽也避免不了杀戮，哪怕是居住在滟澜湖中，直到死亡到来，他们都避免不了算计与被算计。”
    缓缓叙来的声音，将灵儿从悲痛的情绪中拉了出来，不受控的肢体也慢慢平复。龙冉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是，只要仍然在这片森林里生存，只要仍然抱着活下去的欲望，充满灵智的生灵们便不会停下杀戮，依然会有强大的生灵蚕食弱小的生灵。”
    灵儿看着黯淡的星空，心中的悲伤还在隐隐地刺痛着她，她伤心道：“是啊，祂们出生在这里，这是祂们的命运，我出生在那里，这也是我的命运。所以，我应该知命，是吗？”
    迷茫的抬头望着星空，眼睛无神地寻找着星星，却一无所获，她凄凉一笑道：“我喜欢这里的星空，在府里看不见这样朗阔的星空。他们用沉重古老的教条灌输我，把我往他们期盼的未来上引，所以我应该知命吗？”
    龙冉看着眼前的女孩，但他忽然觉得此时她离自己好远好远，远到他无法理解，远到他心疼。他握住灵儿的双手，坚定语气道：“不，灵儿，被雄鹰扑食，狡兔也会蹬足反抗，受伤的落单猛虎，被鬣狗围攻时也没有引颈待戮。活下去，精彩的活下去，是我从这座森林里学到的。为此，哪怕是小心翼翼地潜伏，哪怕是在族群的争斗中失败，被驱逐流浪没有领地，都是值得的。我们不放弃，不妥协，直到生命的终点。”
    少年的话像一汩甘冽的清泉，注入了少女干涸的心灵，拨开乌云，霎时间，眼前好像有了光亮。“活下去，精彩的活下去？”她喃喃道。
    龙冉灿然一笑，清澈的笑容看迷了少女，他充满豪气道：“我在这座森林里住了十三年。这十三年，弹指一瞬间就过来了，如果我此生天赋有限，可能就止步百年大寿了。但我有渴望到达的远方，我想出去，走出这片大山，去看看世界的模样，去亲自用足迹踏足每一处，被人们歌颂和写入记载的地方！”
    说着说着，龙冉激动了起来。他挥舞着双臂，比划着自己的梦想，道：“这十三年不是荒废了，也不是流水作年逝，是为了让我日后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这十三年里的每一天，都被我融进了生命里，让我更加强大，让我更有自信。我想在旦有人迹的地方留下我的传说，我想亲自活一遍——按照我的想法。”
    许是少年描绘的场景太过美好，少女听着也有些痴迷，她羡慕道：“真好啊，龙冉哥哥，你有这么远大的志愿，我由衷地祝福你，有朝一日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龙冉灿然笑道：“你说错了，是我们俩互相勉力，我们都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我，我也可以吗？”灵儿痛苦地抱着脑袋，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这个想法，掌握自己人生什么的。哪怕是之前被利用，不过因为对象是自己的父亲，她也只是不满，只是更像是认命地对峙而已。至于反抗，她真的可以反抗吗？她真的会成功吗？
    龙冉看着她的双眼，认真道：“我相信你可以，灵儿。还记得那个晚上，我答应你的承诺吗？”
    灵儿晃神，眼中恢复了几分神采，蓦得，他嘴角甜甜一笑道：“龙冉哥哥，这星空好美啊。有一天，我一定要寻个好地方，没有人打扰我，我要一直一直，一直的看着。”
    龙冉看着近在眼前的灵儿，现在他真实地感觉到灵儿近在眼前，如此真实的被他看见，被他感受到，于是他灿然笑道：“我陪你。”
    星空下，男孩再次对女孩许下了承诺，不过这次是映证了心灵的承诺，在不久的将来，如果仍然有幸在生命中互相扶持，那便是可以见证天长地久的羁绊了。
    互相依偎着，看篝火生灭，看木柴烧成碳，看火星忽闪得炸起崩灭。
    良久，一个嗫嚅的声音小小的响起道：“李萧沐灵。龙冉哥哥，我的全名，叫李萧沐灵。萧是我母亲的姓，父亲说她是个很温善的人，沐灵也是母亲取的，父亲常说，这是她留下最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