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将妖魂作道种，栽入觉者不污田。
真性发芽灵苗长，齐跨火坑架桥梁。
——
另：他跳出了命运大网，并试图抽离其他人的命运线，他们命运线的尽头，已不可预测。
某：他并未跳出，仅仅拔出了一头，意图编织新的大网。
……
白堕城外，无人荒野。
“炼妖师？所以，我成为妖怪了吗？”
不久前还双腿瘫痪的青年，如今伫立无恙。
他只能想到一个解释，那就是自身成了妖怪。
青年身前，林笑、怜心与苏迷皆看向他。
林笑淡然道：“要成为什么，由你自己决定。”
“世人眼中，你是乞丐，是残废，是流浪者，是可悲者，亦可以是妖怪。”
“你要成为世人眼中的人，还是成为自己想做的人，是你的自由。”
青年微一顿，神色大为舒解。
是啊，自己成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还能继续做自己。
他目光诚挚道：“在下需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林笑道：“那需要你自己寻找，命运会向你索要怎样的代价。”
青年认真点头道：“我明白了。”
林笑将己身兜袍甩给他，问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青年披上长袍，道：“在下想继续做一名吟游旅人。”
林笑淡然道：“那你走吧。”
“谢谢。”
青年微朝他躬身致谢，又向怜心与苏迷致礼后，转身离去。
林笑只平静望着他离去。
此人在上一世，只是原身到白堕城执行任务调查梦泪时，偶然遇见的街边吟唱者，正巧听见他吟唱那首诗篇，留下了印象。
之后原身接了一个白堕城除妖任务，讨伐炼化妖物后，才从妖魂记忆中得知，正是那名吟唱者所化。
吟唱者本为一名小镇青年，极为向往自由，冒着会遭遇妖怪的危险，旅行各地，后为妖怪所伤，双腿致残，于白堕城中苟延残喘。
因对旅行的执念，在濒死之际，做最后一次旅行尝试中，化作了妖怪。
它是原身讨伐过的妖怪中，最轻松的一头。
无论如何攻击它，它唯一的反应，都是往前行进。
自炼化它起，原身的心态，悄然生变。
不再只知一味炼妖，开始寻找炼化以外的办法。
可惜终未能找到。
且说，待青年远去后，苏迷问道：“你是怎么让他恢复的？”
她从未听闻，有人能将妖怪复原为人。
林笑回身朝她道：“我做了什么，你都有看见。”
“并非是我让他恢复，而是他自己，恢复了自己。”
苏迷登时失神呢喃道：“怎么可能？”
林笑道：“你可以不相信你所看到的事物，但至少要清楚自己的内心，是愿意它发生，还是不愿意。”
苏迷上前揪住他问道：“我试过数百人喝下我的血，为何他们没一个能恢复？”
林笑平静道：“也许你试的人不够多，也许你选的人运气不好。”
“最重要的是，你希望他们恢复吗？那些被你选中的人。”
苏迷松手垂目道：“不，他们……”
林笑替她说下去道：“他们都罪值一死，对吗？”
苏迷霍然抬头。
这个男人，为何一副全部清楚她的事一般。
她沉声道：“你如何，得知？”
林笑继续道：“我在打探你的酒时，曾被人告知，酒家的脾气很怪，只卖给她看中的人。”
“有人花再高的价格，也无法从你手中买到酒。”
“只要多打听你都卖过给谁，便不难推测出，什么样的人，更容易被你看中。“
苏迷阴沉道：“没人能知道我卖过给谁。”
林笑道：“但那些喝下你血酒的人，并非全是孤家寡人，更不会替你守口如瓶。”
“早有人察觉到你的酒有古怪，更不乏有心人猜到喝酒后的下场。”
“想必要不了多久，炼妖府也会颁发相关的调查任务。”
苏迷冷声道：“你一开始就清楚喝了我的酒是何下场。”
林笑承认道：“没错，我清楚。”
苏迷退开身道：“你想利用我的酒。”
林笑坦然道：“的确如此。”
苏迷道：“我本以为你想利用我的酒去造新妖物，炼化后增强自身。可你……”
她看了眼青年离去的方向。
林笑问道：“你看不惯我如此用你的酒吗？”
苏迷忙摇头道：“不，我只是……”
林笑替她道：“只是没想过可以这样用。”
苏迷默然。
林笑道：“你憎恶己身，更憎恨自身的血液。”
“你一开始，就认为它是污浊的，邪恶的，所以你也只将它用在同样污浊且肮脏的人身上。”
苏迷举目望来道：“你了解我多少！”
林笑坦然道：“了解不多，却也不少。”
“我说过，还有两种人需要你的酒，痛苦者与疯狂者。”
“而你，两者都占。”
林笑上前，抓起她的手腕。
那里，有无数道划痕。
“一次次的放血自残，是你缓解痛苦的方式。”
“一次次用血酒催生妖物，再去亲手消灭，只是你想借由这种方式，去消灭自身血液中的污浊。”
苏迷眼中复杂流转。
生平第一次，有人能如此理解她。
她低沉道：“但我是妖怪之子。”
“我的父亲是妖怪，我的母亲，在她成为妖怪后生下了我。”
“我的体内，流淌的是妖怪之血。”
“我从出生起，就是妖怪，人人都想除去的妖怪。”
一旁，怜心望向她的眼神，尽是怜悯。
林笑放下她的手腕，淡然道：“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该是污浊的。”
“污浊的，只是人的偏见。”
“武器，可杀人。甚至锻造出来，就是为了杀戮。”
“但也同样可用来护人。”
他拿出身上的水晶瓶，看着瓶内的蓝血道：“你的血，并不污浊。”
“只有当你用它来行污浊之时，它才是污浊的。”
“你希望，你父母遗留给你的血，是污浊的，还是圣洁？”
苏迷眼眶一红，泪光闪烁，极力扯住他衣襟道：“他们，他们……”
她自懂事起，就没有一刻不憎恨自己的双亲。
因为他们留给她的，是无数的痛苦日夜。
可她又无时无刻，都渴望着他们不是妖怪。
林笑平静道：“世人可以认为你父母是妖怪，那是他们的自由。”
“但你同样有自由，认为他们不是妖怪。”
“也许，他们伤害了整个世界，但唯独对你，哪怕化身为妖，也仍将你生下，让你以常人之形，存活于世。”
“不要将世界伤害你的过错，按在他们身上。相反，是他们遗留给你的血与肉，支撑着你承受住那些伤害，让你能够成长至今。”
苏迷瞬觉喘不过气，只不成言道：“我，我……”
她到今日才发现，自己完全搞错了憎恨的对象。
那些她该爱的人，成为了她憎恨的人。
那些她该憎恨的人，成为了她在乎的人。
她一直想得到家族的认可，得到世人的认可，洗刷她妖怪之子的污名。
于是疯狂催生妖物，再去讨伐妖物，提升战绩。
她成了天才炼妖师，众口称赞。
却并未感到丝毫快乐，亦未得半分纾解。
只以为做得还不够，疯狂压榨己身，舍弃一切喜好，只为获得世人认得，换得世界温柔以待。
然，突然间，她发现那么做毫无意义。
反将她最宝贵的东西，糟蹋殆尽，去换取那些无足轻重的虚假。
“我该怎么做，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苏迷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揪着林笑的衣襟，焦急询问。
林笑平静按住她的手，道：“只有你自己，能决定你该怎么做。”
“现在，我需要你的血，去做我想做之事。”
“即使你不答应，我亦会设法从你身上获取。”
“你若觉得我玷污了你的血，尽管来杀我。”
“否则，你阻止不了我继续用你的血。”
苏迷垂首低眉，低沉道：“我的血，可以给你。”
“但有一个条件。”
林笑悠然道：“要我的血是吧。”
苏迷立时震惊抬头。
他竟然……
惊目片许，她猛然推开林笑，道：“不，我改变主意了。”
她的确对这个男人好奇无比，迫切想要品尝他的鲜血，一探究竟。
但那样一来，便没有意思。
她决定要一点点，亲手解开这个男人的神秘。
而不是借助父母留给她的特殊能力。
林笑也不在意，只道：“反正血在你身上，等我想取用时，你再提条件便是。”
苏迷双眼一亮，蓦然想起对方说过，不想欠别人任何东西。
她忽而盈脸笑道：“你如何晓得，哪些人喝了我的血后，能恢复人形？”
林笑转身起行道：“想知，就跟来。”
苏迷与怜心对视一眼，随步跟上。
……
无妖城外数十里，一座高耸雪峰。
一瘦小身影，正独自攀爬其中。
半山往上，尽是冰雪覆盖，寒风凛冽。
那瘦小身躯，衣着单薄，于刺骨寒风中支撑未久，即力竭倒地。
目眩神迷中，他看到一人背展白翼，飞落身前，抱起自身，腾空高起。
那座拼死也难以逾越的高峰，转眼便至身下。
然身形不停，飞渡山谷，再次拔高，越过数座大山，飞上了另一座更高峰。
降落峰顶，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放下他。”
他被轻柔放回雪地。
但阵阵窒息感传来，令他昏沉难受。
那声音再次传来。
“站起来。”
他心头猛一震，强忍不适，竭力站起。
抬目望去，那道熟悉身影，就身前。
“很好，能发现我留下的信息，抵达了约定之地。”
“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林笑取出一水晶瓶，展示给身前小孩。
“我曾与你说过，炼妖师都是天生注定。”
“现在我再告诉你，人人皆可成为炼妖师。”
小孩顿时双眼大亮，胸中气闷仿佛瞬间消失。
他扑地跪叩道：“求大师，带我入门。”
林笑道：“我说过给你机会，不必如此作态。”
“况且，你未必会感激这次机会。”
小孩顿时身形一紧。
“起来！”
小孩再次挣扎起身。
林笑凛声道：“记住，你的身可以跪，心绝不能跪。”
小孩当即应道：“是！”
林笑始道：“虽说人人皆可成为炼妖师，但并非人人都能成为，更没人敢轻易尝试。”
“皆因失败之人，只有一个下场。”
小孩立时心下一震。
林笑冷笑道：“你想得没错，失败的人，皆沦为妖怪。”
“如此，你还要尝试吗？”
不想，小孩毫不迟疑道：“要！”
林笑身后，苏迷上下打量着这名不起眼的乞儿。
这样的乞儿，贫民之地一抓一大把。
林笑微感意外，忽而道：“你碰了那件东西？”
小孩从怀中掏出一布裹之物，递出道：“我给大师您带来了。”
林笑双眼微眯，冷声道：“扔掉。”
小孩略作迟疑，迎上林笑冷峻的目光，一咬牙，将布裹扔入雪地。
林笑又道：“脱掉你的上衣。”
小孩不敢迟疑，立即照做。
上衣一去，怜心和苏迷都看得一惊。
只见小孩前胸大片浮肿，右手长臂也肿胀不堪，与左臂差别明显。
皆是沾染妖气所致。
林笑道：“我可以帮你祛除妖气，送你回家，你可以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小孩断喝道：“不要！我要成为炼妖师。”
林笑又道：“炼妖师的确可以掌握常人没有的力量，但也要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
“你此时的寒冷，难受，苦闷，不及炼妖师要承受的万分之一。”
“若你下定决心，就喝下这瓶圣妖血。”
“它会让你踏入试炼之境，让你拥有你最渴望的一切。”
“只有挣脱出来，你才能跨入炼妖师的大门。”
“若沉沦其中，你将自此沦为妖怪，彻底丧失理智。”
小孩颤抖接过水晶瓶。
或是寒冷所致，或是情绪所致，又或两者皆有。
林笑转身侧目道：“接下来，你将独自面对一切，我们会在山下等候。”
“若下来的是妖怪，我们不会手软。”
言罢，一个纵身下山而去。
怜苏二人看了小孩一眼，也紧随而下。
顷刻间，茫茫雪峰之顶，仅剩小孩一人。
他举目一望，天高地阔，茫茫无际。
仿佛整个天地，唯剩自己。
起开瓶塞，小孩将瓶中蓝液一饮而尽。
……
另一山顶，林笑三人眺山遥望。
苏迷问道：“你凭什么觉得他能成？”
林笑道：“我只是给他一个机会，成与不成，在他，不在我。”
苏迷又道：“若明知他成不了，你还会给他圣…血吗？”
林笑只道：“哪有那么多明知之事，只有想不想给。”
“他有救母无畏之勇，又有自强不屈之诚。我需要更多这样的人，就给他一次机会。”
怜心目光坚定道：“他会成功的。”
与其说相信，不如说她希望那孩子能成。
苏迷道：“你怎知用我的血，可以帮人成为炼妖师？”
林笑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世上每一名炼妖师，都是妖化之人。”
“换而言之，炼妖师也都是妖怪。”
“只不过，是一群克服了妖化迷智的人。”
“所以炼妖师能封印妖魂，使用妖力。”
“只是，每个人都有一定的极限，不断的炼妖封魂，最终自然难逃再次迷智变妖。”
苏迷登时一呆。
炼妖师都是妖怪？
那她一直以来，为自己妖怪之子的身份而愤恨，是为了什么？
怜心却双眼一亮，道：“若炼妖师越多，大家就不必不断炼妖，适可而止，就不用担心再次妖化。”
苏迷沉声道：“世上妖怪不尽，炼妖师就没有停下炼妖的可能。”
林笑则淡然道：“何须妖怪尽，只要世人不再需要炼妖师即可。”
吼！
远处峰顶，响起妖吼。
而后一阵响动，阵阵雪塌，约半刻后，才复归平静。
片刻后，呼声响荡。
“啊~！我成了~！”
怜心顿时欣然一笑。
林笑只平淡道：“走吧。”
苏迷微作失神，忽而道：“喂！能否同我去个地方？”
“我有件东西，想要取回。”
林笑随意道：“一剑在手，没有什么地方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