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且说素秋正要领林笑上台，去看那第八块石碑之问，却蓦然响起一声肃喝，叫住二人。
林笑侧目望去，见一红衣甲士，自诸审上席站起。
其约莫青壮之年，脸阔硬朗，身材高大，披甲在身，自有一番威武之气。
只见他峻色道：“姑娘，这不合规矩吧！”
素秋顿步，冷声道：“萧平，什么时候起，岛上的规矩，由掌卫院说了算？”
那红衣甲士微微一滞，随即道：“姑娘对我掌卫院偏见已深，却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这位外客，尚未通过海选，按规矩，尚无资格观看新碑。”
林笑讶然道：“看来，诸位评审，对在下第一问的解答，颇为不满啊。”
红衣甲士道：“阁下虽取巧破了先代之论，然解答过于主观，皆属唯心之言，无客观依据，并不足以论证天无限。”
“故而，阁下的回答，自然是不通过的。”
林笑立即道：“要论据，还不简单？我便把你们七问都解个遍。”
然，那红衣甲士抬手打断道：“阁下没听清楚吗？你的回答，不允通过。而每个人的作答机会，仅有一次。”
他轻轻冷哼道：“你已经没有机会。”
林笑拍手微叹道：“好家伙，上当了。”
其实，他台上的那番话，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作答。
但他顺嘴一提，对方顺势定性为正式作答，然后直接判作淘汰。
至此，林笑彻底失去竞选岛主的资格。
林笑反手夸道：“老弟，有两下子啊！”
然对方并不领情，只冷硬道：“掌卫院创立初衷，就是为了维护岛上规矩，阻止任何想违背岛规之人。”
“纵使是姑娘，也不能例外。”
素秋霎时顿立无言。
林笑浑不在意地叹道：“难怪赌坊那般轻易放我离去，原来是有你们在。这管控力颇为不俗，想必老弟是那第六代岛主的后人吧。”
红衣甲士萧平并不理睬，只把目光落在素秋身上。
这时，林笑耳边传来细语，道：“夫君，不若妾身现身，如此便多一次机会。”
林笑微微摇头。
素秋此时也开口道：“我可将我的机会，让给先生。”
萧平道：“姑娘为女红院之首，代表着岛上所有女流的意见，岂可将自身职责，交给一个男子？”
“并且，还是一个岛外之人。”
素秋道：“我非以女红院之名，只以个人名义。作为岛上一员，我也有资格参与试炼。”
“现在，我就把我个人的试炼名额，让给先生。”
萧平还要反驳，林笑抬手打断道：“不必了，让来让去的，忒麻烦。”
“姑娘，我且问你，可愿成为新任岛主？”
素秋道：“若先生所需，秋义不容辞。”
林笑立道：“好，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幕僚，助你解了那新碑之问。只需你成为岛主后，帮我一个忙即可。”
素秋拱手道：“敢不从命！”
林笑道：“好，现在合规了吧。走，看碑去！”
“是，请先生随我来。”
素秋再次领林笑登台。
那红衣甲士顿时目光阴沉，牙根大紧。
二人上台后，与儒衣士略做沟通，即径直前往第八块石碑处。
在台下万千人的目光中，掀起盖布。
林笑略看碑文后，顿时扬声大笑。
“可笑，实在可笑！”
众人立投来不解。
再想多瞄几眼石碑，二人已将盖布重新放下。
素秋轻声问道：“先生可是已有论断？”
林笑微做点头，道：“姑娘，可能要让你受些委屈了。”
遂朝台边大喊：“喂！我们可作答了否？”
儒衣士走过来道：“海选尚未结束。”
林笑大喊道：“你们也别假惺惺做什么海选了，那些人能入决选，想必你们早有安排。”
“真想让人人都参与试炼，也就不会设什么海选。”
而后，他面朝台下大喝道：“诸位，你们都让他们给耍了！”
台下顿起哗然。
萧平立即带着一群持矛众上台，朝林笑肃喝道：“放肆！阁下一再捣乱会场秩序，岂是当本岛无人制你？”
“给我将他拿下！”
素秋瞬即挡在林笑身前，凛然喝道：“我看谁敢！”
本要上前拿人的卫队骤然一顿，不敢上前。
林笑叫道：“你们岛上的规矩，难道连让人说话也不准吗？
“你们若见不得我在台上说，我到台下说也是一样。”
“还是说，你们这般着急驱赶我，是见不得我揭露你们想遮掩的丑事？”
萧平怒喝道：“荒谬！我们从未有任何见不得光之事。”
林笑反驳道：“既没有，何惧我说？纵是想判我污蔑，也得等我先说呀。”
“我尚未说什么，你就急着治我的罪。合着，好坏都由你说了算？”
一通话下，顿令台下大众纷纷站他。
“让他说！”
“让他说！”
众人纷纷助喊。
萧平眼见要激起群愤，就要亲自动手拿人。
刚动身，肩头忽被一只黝黑大手按住。
一扭头，见一胡子大汉拉着他。
“孔叔！你也拦我？”
大汉一身短打，皮肤古铜，肌肉健硕。
他笑道：“老汉我平时只会打渔，不懂什么大道理。但那位兄弟的话，我也想听听。”
“就让他说说呗。”
萧平冷冷瞥了林笑一眼，旋即带人撤去。
林笑朝那汉子抱拳一敬。
对方只露齿笑了笑，也走下高台。
林笑转身朝众人道：“在下绝非戏言，只因看了那块新碑上所提之问，有感出题者用意不良，才出此言。”
台下顿起议潮。
林笑又喊道：“因此，在下提议，现在就将新碑之问公之于众，以免大家被蒙于鼓里。”
随即转身喊道：“文树兄，可否请你为大家宣读新碑刻文？”
众人一听可不必经海选，就能得知新问，自无反对，反而大加支持。
众意难违，儒衣士与台边数人略做商议，便同意公布。
其行至新碑前，扯去盖布，照碑念道：“第八代岛主试炼之问。”
“人命之重何以权衡？”
“附例：数人乘帆出海，中途忽遇海兽撞船，同时颠落甲板两侧之人。”
“一侧跌落五人，一侧跌落一人。船上仅余一人一绳，必须立即做出抉择，将绳抛向一侧救人。”
“同时，海兽于水下虎视眈眈，无论先救起哪一边，都会惊起海兽立即进攻另一边，吞吃落水之人。”
“且问，你若为船上仅余之人，该将救援绳索先抛往哪一侧？”
至此，儒衣士念完碑上之文。
台下众人反应稍显惊讶。
只因，此问，不难。
比之前七问，容易许多。
众人顿急不可耐，大觉此次岛主自己能当，便要抢先作答。
一些反应快的，立即朝评审处冲去。
一人起头，立引连锁，成群出涌。
“啪啪啪！”
清脆掌声大作。
林笑喊道：“你们无论如何选，都是错的！”
这一喊，顿令众人停下动作，朝他望去。
他继续道：“你们若按题面去选，便落入了出题者的圈套。”
“可记得题面开头问的是什么？”
“人命之重，何以权衡。”
“想必，你们中大多数，都会选择救五人那一侧。”
“可，若一人的那一侧，掉下去的，是你的至亲呢？”
“那个人，是你生父，或是你亲子、你亲哥、你胞弟。”
“如此，你还能毫不犹豫选救五人吗？”
众人顿时低头沉思。
机会只有一次，怎么样的回答才能脱颖而出呢？
他们需些时间编织回答。
林笑又道：“此问之狡猾，在于你们无论如何选，都是错的。”
“只因他只给了你们错误的选择。”
“此问诱导性极强，出问于众，不是为了为难你们，而是为了博取你们的理解。”
“理解什么？”
“舍小取大，牺牲少数，以救多数。”
“当某个时刻，需要你们中，必须有少数人去牺牲时，你们就会认为合理，从而接受。”
“这，就落入他们的圈套了。”
场边顿时有人怒了。
一声怒斥喝道：“你口口声声说是圈套，到底是个什么圈套？”
林笑并不理会，只继续道：“他们，在分割你们的同时，又在捆绑你们。”
“他们以‘不得不这么做’为由，逼迫你们必须分割出少数。”
“没人想成为被牺牲的少数，这份恐惧，又让你们迫切想融入群体，去成为大多数。”
“这样的你们，只会盲目从众，更不敢反对多数，生怕落入少数。”
“如此，就从思想上，将你们捆绑了。”
“故而我才说，出此问者，用心不良。”
儒衣士喝问道：“难道阁下有更好的办法吗？”
林笑道：“这个世上，很难找到更好的办法，但我们可以随时做出更合心意的做法。”
“要跳出此问圈套，必须抓住一点。”
他走回石碑边，一把扯去盖布。
而后，一手拍在碑面上，肃声道：“是什么，在导致死亡！”
“是你们的选择致人丢命吗？”
“不是！”
“在此问中，落水不至死，但海兽致命！”
“最该思考的，不是纠结二选一，而是怎样阻止致命源。”
儒衣士似要上前开口，林笑却仿佛预知到他要说什么一般，抢先道：“无论任何人告诉你们，致命源不可解，都不要相信。”
“那是在掐灭你们的生路。”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凡事皆有一线生机。”
“天道厚生，纵是十恶不赦的天弃之人，危亡之际，亦暗藏生路。”
林笑指着石碑道：“此问中，既然告诉了我们，海兽会袭击人，那我们该思考的，就是如何阻止海兽。”
“比如，第一时间，不是扔绳索，而是将船上货物抛入海中，混淆海兽视线。”
“以此来争取更多的救援时间。”
“或者，在抛下绳索后，立即在船的另一头制造动静，吸引海兽的注意。”
“若是渔船，立即将捕获的鱼全部倾倒入海。”
“方法总能想到许多，只要一刻不放弃求生之望，就尽一刻的努力。”
“纵死不可避，亦无憾矣。此，即为合心意的选择。”
话刚落，场边忽有一男子跪地嚎哭，磕头大喊对不住某人。
林笑疑眉刚起，便见一群人将那男子扶走。
他整了整嗓音，道：“当脱离生死危机，我们就该去思考，海兽为何袭击人。”
“勿要盲目认为，野兽必定会袭击人，那会让你错失生路。”
“它来撞船，总该有理由。”
“若是饿了，想讨吃的，那就给它别的吃的。”
“当时来不及思考原因无妨，但事后我们难道不该去思考吗？”
“我们这些个看此问而起思者，皆属事后之人，便该做些事后该想之事。”
林笑抱起胳膊，随意靠在石碑上，问道：“说说吧，你们出此问的用意，是为了什么。”
素秋微与儒衣士对视一瞬，即拱手道：“此番……”
儒衣士叹声道：“还是我来说吧。”
“此事本也要在选出岛主后公布，现在既然……也算可公布。”
他看了林笑一眼，并未把话说全，接着道：“日前，海渔院的船队，于一次出海捕鱼时，遭遇了一头大海兽袭击。”
“他们返航时，无意中把那头海兽引了回来。”
林笑顿时双眼微眯。
“如今，那头海兽，正盘桓在岛屿附近，接连袭击我们的出海船只，似在附近安了窝。”
“海渔院曾组织过一次船队围猎，结果……损失惨重，不少人负了伤。”
“以致岛上船只皆不得出海，亦不见再有商船到来，只怕也受了那海兽袭击。”
“岛上虽尚有些存粮，却维系不了多久。因此有了此次岛主试炼，本意是想集合岛上所有力量，商议出一个铲除，或驱逐海兽的方案。”
台下霎时哗然。
逍遥岛各行齐全，多靠商船输送物资，渔民只占少数。加之掌卫院有意封锁了消息，故仍有大部分岛民不知具体缘由。
林笑道：“若能铲除的话，只怕你们早就做了，何至于要借助全岛民之力？”
“只怕是各种方法早已试过，到了不得不出下策之时。”
“能有什么下策呢？”
“无非组织一批人，尝试再次把海兽引走。”
儒衣士眼中顿露惊讶。
林笑接着道：“且这批人不能少，须得有一战之力，能把海兽激怒，惹海兽穷追不舍，如此方能引走海兽。”
“但惹怒只一时，还得严防海兽掉尾，必要时，还需用人命去填海兽之腹，以此引诱海兽。”
“那将是一条漫长的死亡之路，注定了，要有去无回，以免将海兽再次引回。”
台下，那红衣甲士萧平想再次上台阻止林笑说下去，然，胡子大汉再次将他按住，肃脸沉声道：“让他把话说完。”
林笑从倚靠起身，走到台沿，朝众人喝道：“作为本次选出第八代岛主，自然得当仁不让，力扛大任，担任这支敢死队领头，带领着视死如归的勇士们，以血与灵，为身后故乡，开辟新生之路。”
“纵使牺牲，亦于岛上英名永传。”
“这样的岛主，你们还想当吗？”
台下一片死寂。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少数，这就是所谓的不得不赴死。
林笑见四下无声，轻笑一声，戏谑道：“我还蛮想当的，这种岛主才过瘾，可惜没的机会了。”
众人错愕，都以为他会顺势接任岛主之位。
为什么没机会？
林笑在一众不解的目光下，走到素秋身侧，抱拳作揖道：“素姑娘，作为您的幕僚，我已替您解出新碑之问。”
“不知您可愿担任这第八代逍遥岛岛主？”
众皆屏息。
静。
素秋缓缓摘下斗笠，露出真颜。
她拱手回礼，掷地有声道：“先生之命，秋所愿也！”
林笑再一揖道：“姑娘高义~！”
而后对众喝问：“可有反对？”
台侧，萧平目光挣扎，胸腔气紧，几次欲言，但一看台上那道倩影，便犹豫了。
场中安静了会儿，蓦然有人呼道：“岛主！”
接着，稀拉有人跟喊，直至全场齐声高呼。
“岛主”呼声，响荡全岛。
在众人的呼喊中，林笑掩口侧首，与素秋贴耳低语。
素秋听后点了点头，随后抬手示静。
呼声停后，她朗声道：“我现在宣布接任岛主后的第一道全体命令。”
“吾命，岛上全众，无论所属，全力收集岛上所有活鱼海种，以备出征之时，放归大海之用。”
“即刻执行，暮时港口验收，诸众不得有误！”
众人双眼一亮，大声应“诺”。
素秋随即挥散众人，绝口不提征选人手之事。
众人似逃也似的散去。
“先生可还有其他吩咐？”
素秋执礼征询。
刚才的命令，正是林笑授意她下的。
林笑摆手道：“没了，我说了，就一个要求。”
他反问道：“姑娘不怕吗？我这相当于推你去送死。”
素秋平静道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还得多谢先生相助，省去了秋许多功夫。”
林笑道：“事急从权，这种事，自是越快定下越好，越拖情况越不妙。”
“我不插手，你们也会在一日之内决出岛主，我不过帮你们提前半天罢了。”
素秋微笑道：“半天，足可做许多事。”
“这次，不知先生可否赏脸，到陋居一坐？”
林笑摆了摆手，往台下走去道：“你得有的忙，哪有时间接待我。不必客气，我还想到处转转。”
二人一走下台，立有各方主事前来拜见新岛主。
林笑并不上凑，默默走开。
隐身的萦晓，在他耳边低语道：“夫君，为何不直接对他们道明彩儿袭船的原委？”
林笑道：“夫人太小瞧了人心，若直接告诉他们，非但救不了鱼兄同伴，还会把鱼兄也搭进去。”
“救不了鱼，至少不要害了鱼。”
萦晓道：“夫君的办法，能奏效吗？”
林笑叹道：“只怕不能，此事，另有蹊跷，唉~”
二人沿街而走，见岛上居民皆作忙碌。
走不片刻，见一老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赶路。
林笑嘴角微翘，走上前拍其肩道：“老哥，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