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回到宫中已经是傍晚，在宫里留守的王承恩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这次是朱由检登基之后第一次出宫，还是偷偷跑出去的，中间已经有几波人来求见皇帝，包括内阁辅臣，都被王承恩挡了架，皇帝再不回来，王承恩真有点撑不住了。

    王承恩性格内敛、胆小，这也是他终其一生没有太大成就的原因，这次赶鸭子上架，做了门神，真不想再有下次了，一见到朱由检语气急切地汇报：“万岁，您这出去的时间也太长了，内阁黄阁老、施阁老、韩阁老等几个来了几次。”

    朱由检奇怪，怎么自己一出宫就出事了，否则这些阁臣不会成堆地往自己这里钻，于是问道：“知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王承恩说道：“听说是言官那边有人上疏想重修《三朝要典》，大臣们吵起来，闹到内阁，黄阁老是主编当然不肯改，韩阁老是东林出身，闹着要重修，就跟黄阁老当场吵起来，双方气不过，想来找万岁理论，正赶上万岁不在，奴才也不好劝解，把他们都挡回去了。”

    《三朝要典》这东西到底怎么处理，朱由检还没下最后的决心，主要是《三朝要典》太重要了，几个月来，朱由检已经习惯用利益换利益，《三朝要典》如果要修改，必须从东林身上攫取最大的利益，否则平白无故重修或者毁禁《三朝要典》，就是失去了一次与东林讨价还价的机会。现在回朝的东林党还很弱小，大半的东林党人要么观望，要么在路上，这也就意味着现在同意重修，所得到的利益很小，或者没有，这就得不偿失了。

    这次是处罚魏忠贤，让不少人看到了机会，所以说处置魏忠贤还是早了点，内阁只有一个韩爌的情况下，处置魏忠贤根本没办法达成利益平衡。

    朱由检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曹化淳，然后问道：“关于《三朝要典》，你有什么意见。”

    曹化淳不敢轻易表态，“万岁，这等大事，还需陛下乾纲独断，奴婢不敢胡言。”

    朱由检说道：“朕恕你无罪，说吧。”

    事涉阉党和东林，曹化淳不愿参与，心中颇为无奈，却也只能作答：“万岁，《三朝要典》牵连甚大，是魏党攻伐东林的利器，如今魏忠贤已被处罚，其党羽还要追究，是否重修，关系东林是否再起，所以到这里奴婢就不好讲了，毕竟关系朝中党派，稍有不慎，党争又起，实非国家之福。”

    “朕也是担忧东林再起，何人可以制衡。”朱由检深知让东林当政的后果，东林掌握清流朝议，他们党同伐异的手段和决心一点也不比阉党弱，否则齐楚浙党也不会抱团投在魏忠贤门下，说白了，就是被东林给逼的，魏忠贤专政，东林是要负一大半责任的。

    “万岁，现在不少东林都已回朝，想不起党争都难，”对此曹化淳也是无奈，他能力是有，不过不像魏忠贤不择手段而已。

    朱由检也想过让曹化淳对抗东林，可惜不现实，一是搞不好又会重启天启乱局，二是纵观曹化淳的为人和未来的作为，也很难单独与东林对抗，政治的最优点是平衡，一旦失衡，无论哪方胜出，结果都是灾难性的。

    见朱由检沉默不语，曹化淳心里也在合计，他多少能猜出朱由检的心思，但从他自身的角度也不想再走魏忠贤的老路，而且他本人与不少东林党人交好，也不想最终撕破了脸去。所以他不敢出头去应承什么。

    主仆两个沉默了半晌，朱由检说道：“朕启动勋戚和武将能否制衡东林。”

    曹化淳心头微震，“只怕很难，勋戚和武臣若是得势，只怕朝局更不好收拾了。”

    曹化淳不行，朱由检想到的是张惟贤和朱纯臣，但这两个都是人老成精，怕是不会趟这浑水。现在朱由检是用黄立极等旧臣牵制，可也是权宜之计，一旦东林大量回朝，黄立极等人没多干净，早晚要被弹劾下台，到时候内阁、六部、科道、都察院甚至五寺，都可能一边倒，历史上崇祯是靠不停换人、靠杀，虽然没让东林得势，但自己也上吊了，这条路走不通。

    做皇帝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开启杀戮模式，杀戮模式甚至不如让官员们混日子，让他们混日子，至少大明还能再延续几十年国祚，可这一杀真的让中枢到地方，从文臣到武将全部都瘫痪了。

    朱由检思来想去，还是先找黄立极，而且最近黄立极明显有点偏离，再这样下去，不用自己这个皇帝出手，不少人都会把矛头对准他，最终导致其致仕。

    考虑到今天天色已晚，朱由检是第二天早上传召黄立极的，见到黄立极朱由检决定不跟他废话，直接了当地对他说道：“黄卿，你是内阁首辅，理应调剂阴阳，平衡朝局，可最近你消极任事，让朕很失望。”

    黄立极也想保住自己首辅位置，可这段时间思前想后，主要还是害怕被魏忠贤牵连，已经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正好明哲保身，“陛下，臣已经六十，老迈不堪，请陛下准臣致仕。”

    朱由检凝神看着黄立极，“朕今天叫卿过来，不是想让卿辞职的。”

    黄立极眉毛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

    “如今内阁有了十一个人，卿自己想想，有多少人够得上阁臣的要求。”朱由检决定坦诚以待，当时黄立极几个害怕被致仕，所以拉了一票人来充数。除了韩爌是朱由检自己点的，其他人黄立极心知肚明。

    “枚卜阁臣朕同意了，你就看不透朕的意思？”每次都与这个老狐狸打机锋，朱由检有点厌烦，所以说得直接。

    黄立极既然存了辞职的念头，也就没有顾忌，“陛下是不希望我等旧辅离开朝堂，将来东林还朝，留作牵制之用。”

    “朕也知道留下你们，希望你们抱团维持朝政平衡的想法未必奏效，但朕还是试了一下，现在旧辅已经分裂，卿不会察觉不到，朕把话挑明了，朕希望卿再当一年首辅，其后卿若请辞，朕会允，现在朕不允。”朱由检意思表达得很明确黄立极和施凤来逐渐走向对立面，这段时间在朝堂上开始拉帮结派，东林还没得势呢，自己就先乱起来了。

    “陛下希望臣怎么做？”听了朱由检的话，黄立极也不故作矜持。

    “朕不希望看到党争，但朕不希望你们就不争了吗？朕可以打击党争，甚至罢黜官员，但朕不能这么做，现今辽事糜烂，奢安之乱未平，海寇又起，虎墩兔憨囤聚归化城，加上近年来天灾不断，国用日益不足，贪官蠹吏横征暴敛，朝廷上下贪贿不绝，河槽督运漂没成风，卿难道没有察觉到我大明已经风雨飘摇，稍有不慎，江山社稷都有倾覆之虞？”朱由检说着便激动起来。

    黄立极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些情况他怎么不了解，他是解元出身，二甲进士，原本进不了内阁，虽然他以魏忠贤同乡身份入阁，而且运气爆棚地捡来个首辅（丁绍轼去世，冯铨罢官，首辅顾秉谦退休赶到一起，黄立极顺位成了首辅），但他并不是阉党成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了阉党，他曾保护过不少类似方震儒这样的忠直臣子，也曾忧虑国家内忧外患，以死相谏阻止三大殿建造，可阉党专权，他最终还是随波逐流。

    想到自己一生原本矢志报国，却毫无建树，黄立极不由泪花迸溅，“臣无能，臣身为首辅，却束手无策，以致江河日下，国家顷颓，臣万死难恕其罪。”

    “朕初登大宝，正是有为之时，每念及国事，朕都忧心如焚，卿受国恩，难道真的一点报国的心思都没有？”

    “臣非是不知国家艰难，臣也曾想扭转乾坤，可惜魏珰专政，臣无能为力。”

    “朕不指望卿成为张居正，但是调和阴阳，维持朝局，这卿总该做到吧。”朱由检点出了重点，就是现今阶段需要过渡，你一个首辅在这个阶段撂挑子，朝局不乱才怪。

    黄立极已经明白朱由检的心思，也不再提辞职的事儿了，“陛下的意思臣明白，陛下扫除邪佞，是有为之君，臣定振作精神，为陛下庶竭驽钝。”

    “朕知道现今这朝局，难为卿，但朕需要时间，卿要给朕争取时间，现在朝廷不能乱，将来也不能乱，朝臣们多一分公心，江山社稷便强一分。”朱由检说道。“自万历中期、昌泰、天启以来，朝臣们懒散成性，诸事不决，以致酿成祸端的比比皆是，朕有意重启万历以来的考成法，卿是内阁首辅，要好好思量。”

    黄立极万没料到朱由检刚登基，就想恢复考成法，这可不是小事儿，自万历惰政以来，朝廷官员疏于任事、庸碌无为已经形成习惯了，再让他们走回老路，可不是那么容易。当下说道：“陛下，考成法过于严苛，若贸然施行，只怕阻力重重。”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一旦施行考成法，先不说黄立极这个首辅有没有这个担当，就是下面的官员搞不好就要造反撂挑子了。

    “我大明养了十万官员，难道就找不出几个能任事的？”朱由检说道，“黄卿，考成法势在必行，不要辜负朕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