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百年计难敌生死劫 苦鸳鸯终有离散日
作者:青云弓   越鸟传最新章节     
    其实越鸟早就死了,世间只不过是在等她的葬礼。她死在一出生便没了仙籍的那一天,死在因为断了千世情劫魂魄离开轮回道的那一天,死在与青华重聚的那一天,死在大婚的那一天。三界翘首以望她的死期,那么多人,那么多心思,那么多盼望,那么多算计,如何是一个青华就能拦住的?

    越鸟第一次假扮梼杌是在一个春日里,那天毕方的桃花白芷酒正好开缸,青华在万亩桃花的“春归林”里饮酒——春归林虽比不上王母的蟠桃林,却胜在种类更多,除了常见的白红二色,还有紫褐色的绛桃,撒金碧桃,绿桃,还有五宝桃、照手红、绿萼垂枝,甚至还有一大片二色桃。

    桃花可照见人心,喜时宜室宜家,悲时逐水流花,相聚时人间芳菲,离别时醉答春风。青华在半梦半醒之间颠簸往返,越鸟半日不见他,便钻进芳骞林去寻他,顺着九灵的足迹终于在春归林的三尺深潭旁边发现了临水醉卧的他。

    青华虽酒醉,却也还记得今日东极殿里的不是越鸟,造化真是弄人,昨日夜里和他同床共枕的是他的一生挚爱,今日晨起便换成了他的一生宿敌,这两个人披着一副相同的皮囊,若非上天安排,谁能想到这样折磨人的法子?就好像是一个人快要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了,临危之际向上天要一床被褥,上天让他如愿以偿,岂料那棉里却藏着无数根针。

    一根根针扎进青华的皮肉,可他非但不挣扎,还将怀里来之不易的温暖紧紧抱住不肯松手。慢慢的,银针终于扎进了他的身体,顺着他的血脉,一点点入侵他的五脏六腑。刚开始的时候,痛感没有那么强烈,可随着那千万根银针越来越靠近他的心脉,呼吸之间都变成了剧痛。

    眼看青华醉倒,越鸟有心去扶他,却又怕被他看破内情,于是便手劲蛮狠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青华醉眼朦胧,嘴里直嘟囔道:“偌大的地方难道还容不下你?往别处去!”

    越鸟往后退了退,灵机一动撇嘴坐下,故意扯起话头道:“你这牛鼻子老道,求人的时候低三下四,求完了人就过河拆桥,我懒得跟你废话!便跟你直说了,师父早就知道你要耍什么把戏,她老人家什么打算我实在是不知道,你不是师父的‘知己’吗?你自己去问吧!”

    青华听了这话,连酒都醒了三分,是啊,前番他好说歹说让梼杌去偷看越鸟的心思,如今看来她倒是也尽力了。她没有法术,越鸟又得西王母亲传,对灵台境法门了如指掌,指望她去看破越鸟的打算本就是痴人说梦。

    “我是知道越儿的,她是不会为一己之私连累许多的,我只盼望她无论如何都带着我,记着我,即便是要死,也死在我怀里……”

    越鸟初见青华时,他鏖战巨妖宁死不屈,后来她入了妙严宫,亲眼见得他是如何的不染纤尘神威显耀。为了她,青华在雷音寺大战十八罗汉,在光明殿心甘情愿地下寒池,在东极殿日日夜夜地念经打坐,甚至自降身份在明王宫做了入赘的姑爷。从前,佛母让他代越鸟受天劫,他答应了,如来佛祖传他密旨让他亲近灵山,他也照做了,西王母教了他避灾之法,他亲自去求了梼杌,以自己的生死为注,请宿敌入局。

    然而现如今,青华都不敢奢望越鸟逃出生天了,他只希望越鸟在安排结局的时候,叫他不至于沦落为一个不知情的旁观者,叫他夫妻可以生死相随。

    月渐西沉,春归林里暮色一片,青华酒醉不辨日月,正好让越鸟将一腔肺腑之言统统咽下。生死本就是一体,活着的都有死的那一天,她心志坚定,不能转圜,可要她死在青华面前,她做不到。

    越鸟乃凤凰后裔,佛母独女,自小长在观世音跟前,年幼便得了大道,她不怕以身正法,不怕为三界牺牲,可她还没有生出在青华怀中撒手人寰的勇气,正因如此,她注定只能死在青华看不见的地方。

    世间悲喜大抵无常,天数弄人,哪里肯为爱恨情仇低头?盼重逢便注定散落天涯两边,盼聚首便注定一生不得善终。命运阴差阳错,恨不得鸳鸯离散恩怨颠倒,才好叫众生明白一切随缘、莫负今宵的道理。

    灵台境内,梼杌屡屡试探越鸟心意,无非是希望她能够有所转圜,不至于走上绝路。然而百年前黎山老母的教诲至今仍在越鸟耳边——这世间鲜有天生的灾星,多的是无人提点教授的厄运人,越鸟潜心百年,终于教的梼杌这个“灭世巨妖”懂得了生之可贵、慈悲为怀,而她既然已经认准了这条康庄大道,又岂有因儿女私情而踌躇不前之理?

    越鸟对梼杌说,成神之路向来都是九死一生的,就好比青华,他先同室操戈诛杀手足,又剖开元灵险些丧命。梼杌诞生后,青华两度去擒她,每一次都是抱着必死之心上昆仑的。哪吒、杨戬、嫦娥,哪一个不是披肝沥胆绝处逢生的硬茬儿?就连白龙女这不受天灾的有福之辈,临了也照样要忍受骨肉分离之苦。凡尘苦,妖精们冤,神仙也未必各个逍遥,一切倒应了九灵的那一句话——这世间凡是喘气儿的,都是来受苦的。

    后来梼杌也就不问了,因为问也是枉然,眼下青华蒙在鼓里,她又没有法术,想要告诉青华越鸟的打算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只盼望那个傻子能够自己开窍,让越鸟这无辜良善之辈不至于枉死世间。

    从前越鸟遁入空门,尊四大皆空,三界无数,她自认没有算计过谁、戕害过谁。无奈时移世易,如今她与青华有夫妻之情,与佛母金雕更是骨肉至亲,灵山教了她,天庭养了她,她如何能坐视天地沦为血海,众生互相残杀?

    越鸟百年筹谋,可谓是滴水不漏,眼下鸿蒙远走,于她倒是正正好。眼下她外有当扈手持遗诏,内有白龙女把持二宫,五族何人敢与她争锋?她千算万算,算尽了所有人的归宿,唯独却不顾自己的生死,只要来日她不惜己身,三界必然可以死里逃生。

    越鸟最后一次见佛母的时候,离她的天劫还有十三年。那年鸿蒙贼心不死再闯光明殿,佛母怕越鸟远在天边身边没有依靠,便求了玉皇大帝在瑶池与越鸟相见。

    时隔百年,越鸟终于与佛母再续母子缘分,青华在侧,也得了佛母的叮嘱,叫他往后谨防五族的探子。这还不算,佛母还背着越鸟,与青华促膝长谈,为得无非是叫他来日千万护住越鸟的性命,青华也一一答应了。

    佛母走时恋恋不舍,她只有越鸟这一个独女,此一别又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好在青华一往情深,百年来从未怠慢越鸟,眼下五族情势迫人,越鸟留在天庭也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越鸟来日能够逃出生天,五族就必定还有一线生机!

    在离天劫还有十二年的时候,越鸟最后一次见了西王母和东王公——西王母还好,她一向是疼爱越鸟的,可东王公却始终冷冷淡淡,便是青华去谢他当年传授阳炎术之恩,也没见他有多高兴。

    事到如今,王母还蒙在鼓里,可东王公却已经心知肚明,明王当年假称解毒,让青华帝君学了他的看家本事,其实是老谋深算,意图来日压制鸿蒙,明王有如此成算,叫他如何敢掉以轻心?

    说到底,东王公始终对越鸟心存疑虑,好在越鸟一向也不在乎东王公如何待她——他一心只想护西王母平安,这是身为人夫的本分,至于她的生死荣辱,自然与东王公无关。

    越鸟最后一次见龙川,是在离天劫还有十一年的时候。这些年天规松动不少,龙川竟破天荒地入了瑶池。彼时五族纷传,都说越鸟命不久矣,蠢蠢欲动之辈层出不穷,龙川心绪难平,生怕来日越鸟落难。越鸟劝龙川呵护自己,龙川感怀身世泣不成声,两个红尘中的苦命人互相扶持,倒也算是照应了人间的真情。

    越鸟最后一次见太上老君,是离天劫还有十年的时候。这么多年了,青华一直固执地让她用轮回琼液,大多数时候是元圣星去兜率宫取药,就算是偶尔妙严宫有所怠懒,兜率宫的道童也会把药送来。只有极个别的时候,越鸟会亲自去兜率宫取药,十中一二的时候,她才会和太上老君打个照面,说上一两句话。

    如今越鸟在天庭养的极其好了,混不见当初摇摇欲坠的光景。太上老君见此也心中生慰,无非是叫她再多保养,莫要劳心。劳心催人命,动神熬人精,太上老君位居三清,自然没有害越鸟的道理,可越鸟是否劳心动神,却也不是外人能够知道的。

    离天劫还有七年的那个九月九,白龙女、博斯公主和金天渊照例为越鸟贺寿,那也是越鸟最后一次见她们。当年牙牙学语的稚子,如今都各自独当一面了,孩子们就像是时间的化身,提醒着不老不灭的神仙们,世间早已沧海桑田。

    越鸟一直在等一个信号、一个时机,腊月初八是释迦摩尼成道日,也叫法宝节,向来是佛家做法式的日子。那年她生辰后不久,金蝉子请于法宝节在灵霄殿说法讲经,天庭闹了许久,最后还是玉帝首肯,亲定了这一桩旷古烁今的法会。

    青华苦心耕耘多年,事到如今二道渐通,金蝉子能在灵霄殿讲经,足见他的心血没有白费。然而对于越鸟来说,这就是她苦苦等待的时机,她感恩如来佛祖许她与青华的百年姻缘,也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腊月初七那天夜里,青华和越鸟在四时林里躲懒。四时林是一片松林,天气渐渐冷了,在松林里避寒最是雅致得宜。松,不畏严寒,不惧谷风,挺挺凌云,终岁常端。这最后一夜,照见了越鸟和青华的本性——不罹凝寒,不放青山。

    当年文殊菩萨在五台山说法,一个“四妻”典故就让青华百思不解,后来还是得了越鸟的提点才大彻大悟。眼看着明日金蝉子就要上灵霄殿说法,青华临时抱佛脚,搬了一大堆经书来读。越鸟坐在松下石凳上,他懒洋洋地躺在越鸟腿上,举着经书读了半日,凡有不通之处便都拿来烦越鸟,事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直到自己昏昏欲睡。

    青华读经读困了,便用经卷半掩着面呼呼大睡。越鸟在一旁剥出些松子,饮了些松花酒,半醉半醒之间,她紧紧地盯着青华的睡颜,生怕少看了一刻。

    这世间的辛秘仿佛无字天书,别人看不懂,越鸟却看得清清楚楚。当年佛祖宝诘犹在耳边——雀翎生花,破镜重圆。灵童转世,神鸟归仙。孔雀落地无身,只留一株雀翎,而神鸟生而无双,乃是佛母之女。可在这“神童”一事上,青华料错了,孟章也料错了,三界都料错了。

    金蝉子乃如来佛祖亲传的弟子,他入灵霄殿讲经,青华必定是要去的,这就是天地给越鸟的机会,天地慈悲,终于允她舍身证道,她自然明白。

    在月光下的松树间,松针那股凌冽而清幽的味道沁人心脾,青华睡得很沉,他读了半日的经书,又与越鸟辩法许久,已经是十分疲惫了。今日他穿了一身青袍,衬得他愈发英俊,越鸟用指尖描绘他的眉目,又用掌心接住了自己的眼泪。

    越鸟早就明白了如来佛祖的心思,她只不过是舍不得下手。她拜于灵山三千年,纵使是一朝动情,也不可能就此不顾因果,不论是非。她早就算好了自己的命数,什么时候花前月下,什么时候自绝世间,她都明白。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今夜月长,就让她好好陪着青华,看他在树下昏睡,体念他虽看不透结局却依旧肯全力以赴、生死不计。

    天地广阔,有无数生机,痴男怨女不过镜花水月,哪里敌得过冤冤相报,血海深仇?这三界第一祸根,若无人肯以命相填,又如何敢盼望善终?

    越鸟屈起双腿,青华在她膝上沉睡,那是她在天地间的最后一个夜晚,好在此夜群星闪耀,叫她不至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