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纸贱伤民,以一纸养一州?实害民之策也
作者:上官不水   我在大宋做台谏官最新章节     
    八月。
    全宋各州各府各军的官招商之策,皆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货品很快就走出本州,受到了多地百姓的欢迎,也令更多人知晓,原来大宋的物产资源竟如此丰富。
    比如:绵竹的烧春、越州的竹纸、岳州的黄茶、黔州的驴皮胶等等名声本不是很大的货品,都纷纷传到汴京城,一时成为流行之物。
    至于齐州,更是走在所有州府的前面。
    除了不断完善官招商之策外,王安石和司马光已开始试行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税法等多种变法策略。
    一切都欣欣向荣地走着。
    而皇宫中也在有条不紊地清理汞、铅、丹砂之毒。
    赵祯的心情出奇得好,愈加笃定自己还有机会生下一个儿子。
    ……
    九月十五日。
    经中书省考察筛选,朝廷着重赏赐了舒州、蔡州和唐州的主官。
    此三州的商贸情况相对落后,但在执行官招商之策上却表现得甚是优秀。
    赵祯心情愉悦。
    当即写下三幅飞白书,赠予三州主官。
    分别是:舒州桑皮纸、蔡州白砚、唐州玉器。
    此三类分别是各州的特色货品,赵祯予以此激励三州主官再接再厉,大兴商贸。
    ……
    九月二十五日。
    岳州突然成为汴京百姓谈论最多的地方,更有一些文人士子和商贾已乘船奔岳州而去。
    岳州知州,便是那个庆历四年春被贬的滕宗谅。
    滕宗谅在岳州期间,重视农桑,修筑防洪长堤,政绩与官声颇佳。
    不过,在执行官招商之策上,岳州因本来商贸就不差,还未曾激起太大的水花。
    岳州之所以引得无数人讨论与关注。
    乃是因范仲淹的一篇文章——岳阳楼记。
    滕宗谅扩建岳阳楼后,便邀请好友范仲淹为岳阳楼写一篇文章。
    哪曾想。
    范仲淹一出手,便是千古名篇。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
    岳阳楼记,瞬间升华了岳阳楼的格调,同时也展现出了范仲淹豁达的胸怀。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试问天下能有几人做到。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是天下士大夫官员应追崇的最高德行。
    一篇文章,直接带火了岳阳楼。
    令无数商贾文人都想站在岳阳楼上看一看。
    商人远行,岂能无货,更何况岳州临近长江与洞庭湖,水路甚是快捷方便。
    一时间,岳州的商贸骤然起势。
    范仲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一篇文章,竟能为岳州的商贸赋税带来翻倍式增长。
    他当即向滕宗谅写信,提议若在岳阳楼上召集外地商人谈生意,不失为一方美谈,亦能引得更多商贾前来。
    欧阳修看罢此文,不由得感叹:“范希文,实乃天地间第一流人物,圣人不外如是乎!”
    而此刻。
    唯一感到不是很高兴的,可能就是眉山的小苏轼和小苏辙。
    二人刚背完苏良、王安石、司马光,三人合着的《官招商书》,马上又要背诵《岳阳楼记》了。
    他们的童年,不是在背书,就是在背书的路上。
    ……
    十月初八,天气转凉。
    舒州突然出事了。
    就是那个在大半个月前被朝廷嘉奖,被赵祯赐飞白书“舒州桑皮纸”的舒州。
    舒州的一家百姓纸坊,因制作的桑皮纸质量不佳,被舒州知州白远山勒令衙差烧毁。
    纸坊三人在桑皮纸燃烧时,一怒之下冲进火海,全部殒命。
    舒州知州白远山上疏请罪,并将详细情况汇报给了赵祯。
    桑皮纸,主要产自北方。
    舒州桑皮纸因糊浆锤成工艺别具一格,纸质洁白轻滑,深受广大读书人喜欢。
    自官招商之策执行以来,白远山便将桑皮纸作为舒州商贸的重点,并提出:以一纸养一城。
    白远山做事雷厉风行。
    他迅速抬高了桑皮纸的价格,并将舒州纸户们的桑皮纸全权交给商人整体出售,以此抬高桑皮纸的利润。
    他还称:纸贱伤民。
    唯有桑皮纸贵起来,舒州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正是因白远山“以一纸养一城”和“纸贱伤民”的说法,才让赵祯对白远山印象甚好,觉得他是一名能臣。
    白远山为了桑皮纸外售,严查质量,导致很多造纸质量不过关的小作坊倒闭。
    大量本能使用的桑皮纸,直接被焚毁。
    此外,白远山禁止舒州百姓自由买卖桑皮纸,宁可毁掉,也绝不低价售出。
    而这次因销毁桑皮纸,更是导致三名百姓意外身亡。
    依照大宋律令,此种情况大概率会以官员失察罪、贬官论处。
    但紧接着。
    舒州通判徐侗上奏,称此事非白远山之错,完全是百姓不贯彻执行官招商之策所致。
    徐侗还呈上了数百舒州百姓联合签名的请愿书。
    舒州百姓们称:当下的舒州还离不开白远山,恳请朝廷免于贬谪。
    赵祯对白远山印象极好,且对“纸贱伤民”和“以一纸养一州”的新概念甚是喜欢。
    他考虑再三后,决定从轻处罚。
    当即批示,予以言责,扣除一季俸禄即可。
    但当此批示送到中书时,却令杜衍、吴育和陈执中三位相公产生了分歧。
    “舒州知州白远山执政过于严苛,致百姓意外身死,怎能只予以言责,扣除一季俸禄,此惩罚太轻了,必须予以贬谪!”杜衍一脸认真地说道。
    “杜相,是舒州刁民阻碍官招商法在先,白远山深受舒州百姓拥戴,若将其贬谪,恐怕……恐怕很多百姓都会不愿意,且易坏了地方官员们执行官招商之策的劲头!”陈执中开口道,他确实做到了事事都从赵祯的角度考虑问题。
    “不不不,陈相,这些百姓可并未阻碍官招商之策,只是造桑皮纸的水平不行。水平不行,不能算有罪吧!”
    “此乃三条人命,任何原因都不能成为令其免于贬谪的理由!”杜衍一脸正气地说道。
    “但是,舒州若没有白远山,谁能还能将‘纸贱伤民’和‘以一纸养一州’的想法执行落地,两位相公是在反对官招商之策的执行吗?”陈执中也来了脾气。
    ……
    三人顿时吵成一团。
    此事,很快就引起了御史台和谏院的关注。
    朝事有争议,台谏必参与。
    当即,唐介和欧阳修便将此事的相关资料分发给了台谏官们。
    明日相公们若在朝会上论及此事,台谏官们自然是要参与讨论的。
    苏良看完此事的所有卷宗后,不由得面色凝重,喃喃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这位知州的路,恐怕是走错了!”
    ……
    翌日,朝会上。
    杜衍一出列,便提出了舒州纸户身死案。
    “官家,舒州三名纸户身死,乃是舒州知州白远山苛政所逼,依我大宋律令,不可不贬谪!”
    当即,陈执中站了出来。
    “臣以为白远山无丝毫过失,此事明明是有刁民作祟,阻碍官招商法的执行。白远山在舒州官声极佳,深得百姓拥护,且提出了‘纸贱伤民’和‘以一纸养一州’的新概念,若将其贬谪,恐怕会因小失大,将整个舒州的商贸发展都耽搁了!”
    “臣难以同意陈相的观点。据白远山自言,他确实存在强制百姓毁掉桑皮纸的行为,且不予赔偿,此举已是强权欺压之举,而今他又令百姓丧命,不贬谪不足以维稳民心!”欧阳修道。
    这时候,夏竦胸膛一挺。
    “舒州知州白远山,政绩向来不错,此次又是官招商之策执行的表率,臣以为,此等能臣,应宽大处理,若循规守旧,将其贬谪,舒州将会面临更大的损失!”
    “没有了白远山,难道舒州便没法兴商贸了吗?他有过,理应贬谪!”
    ……
    垂拱殿上,再次争吵起来。
    一方要求重判贬谪;一方要求轻判,罚俸惩戒即可。
    包拯、唐介、何郯、范镇、赵拚等人都参与了进去。
    台谏官们大多都是以大宋法令为依托,要求重判贬谪。
    半个时辰后,众官员们都讨论得有些疲惫了。
    苏良才缓步走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既不可罚俸轻惩,亦不可将其贬谪,而应立即罢黜白远山!”
    唰!
    苏良的一句话,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在了他的身上。
    罢黜。
    只有极大的罪名才能将一名州官罢黜。
    苏良在朝堂上,总是能够语出惊人。
    苏良缓缓道:“臣无法判断白远山与三名已逝的纸户到底是谁的过错,但是仅凭白远山提出的‘纸贱伤民’和‘以一纸养一州’的决策,便应将其立即罢黜,不然舒州百姓将尽被其所害!”
    “此决策,大谬矣!”
    “首先,纸贱伤民,便是谬论。我朝向来崇文,但多数出身贫寒的读书人依旧买不起笔墨纸砚,纸贱不一定伤民,但纸贵一定伤害天下的读书人!”
    “舒州桑皮纸,原先价格不过与大青白纸同价,一张七八文而已。但经过白远山的运作,竟然卖到了十八文一张。本就是普普通通的纸,却变成了百姓们用不起的纸张。”
    “舒州桑皮纸与凤翔、眉县一代的桑皮纸质量大致相仿,又远远比不上川蜀、江南的藤纸、沿海的海纸,还有竹白纸、白拳纸、鸡林纸等,书商们又不是傻子,在得知价格后,怎会选择舒州桑皮纸!”
    “长此以往,舒州桑皮纸必然会因价格被淘汰,到那时,舒州桑麻纸的名声便臭了,白远山可能远迁他方为官,但那些舒州的纸户们又该如何维持生计?”
    “一纸养一城,更是天大的笑话。舒州桑皮纸,不过只是在周边的黄州、鄂州、光州、庐州四州售卖而已。汴京城的书生们会选择使用舒州桑麻纸吗?江南学子们会选择用舒州桑麻纸吗?诸位同僚会选择使用舒州桑麻纸吗?”
    “一张纸根本就撑不起舒州。白远山井底观天,鼠目寸光,根本没有经过任何调查,便下此决策,完全是好大喜功,比庸常之官更可恨,实乃舒州之害。这样的官员难道不应该立即罢黜吗?”
    “即使是齐州变法,我朝的容忍度再高,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也必须重罚,不罚,不足以正风气,不足以让地方州官们看到他们的错误行为将会导致多少百姓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一州主宰,赋其权,更应担其责,这种决策错误,他若不承担,难道要让百姓来承担吗?”
    苏良的这一番话,令众多臣子齐齐傻眼。
    官员们的目光,有惊诧,有羡慕、有凝重、有呆滞、也有迷惘……
    苏良的认知、远见、知识面,压根就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青年所拥有的。
    这里的绝大多数人。
    当看到‘纸贱伤民’和‘一纸养一城’这种华丽的词眼时,瞬间都动心了,根本没有细想,这里竟存在如此巨大的决策错误。
    不远处,包拯看向苏良,眼睛里满是欣赏。
    自苏良入台谏以来,所讲的任何话语都是有的放矢,没有一句空话。
    并且,苏良从来没有用撞柱谏、绝食谏、拦撵谏等极端的方式上谏。
    这对于台谏官而言,乃是一种相当稀缺的品质。
    正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一日,苏良为全朝官员们上了一堂课。
    包括御座上的赵祯。
    赵祯也挠了挠头,面色略微有些尬尴,与苏良相比,他思考得实在是过于浅显了。
    苏良今日也揭开了很多地方官员的小心思。
    为官一方,不过两三年,很多官员其实都是营造一个可以表功的噱头,博得关注。
    做的事情大多都是能够立竿见影的,比如修桥修路,迎合百姓心意的嘘寒问暖等等等,这其实都是对百姓最大的不尊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