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梦里云归何处寻
作者:索嘉楠   清·九华章最新章节     
    云婵冷着一双细弯凤眸,便这么默默然的看着眼前一句一叩首,一口一个“阿奇那”、“塞斯黑”的十爷,冷若坚冰的心房愈觉严寒不堪。不过只是严寒,除却这丝冷意之外,只是想要发笑。

    她是得了皇上的召,不得不领命前来的。然而胤禛对她却若空气一般,只是让她立在自己身边看着眼前的闹剧,看着十爷卑躬屈膝的跪在四哥面前,为了活命,不得不一口一个“阿奇那”、“塞斯黑”的将八爷九爷桩桩件件的不好诉了个尽。

    十爷是不愿的,真的是不愿的。八哥可是他一生一世最敬服的人啊!九哥可是与他自小相处惯了的好兄弟啊!纵然九哥在世时,也时常喜欢欺负这个老实巴交的弟弟,但期间情义又怎能假的了呢可十爷是无奈的,他太纠结太无奈,他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在他单薄的身影背后,有的是家庭、是责任,是妻儿子女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为了他们,十爷他必须苟活下去。他抛了所有的全部的尊严,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疯了、他狂了、他魔障了、他甚至连意识都丧失了尽甚至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已感觉不到!

    时至眼下,云婵才明了。十爷其实并不是一个极其老实耿介到愚笨的人;这么多年了,他把中庸之道用了个尽

    很显然的,老十这般委曲求全的样子观在眼里、入在心里,四爷很是满意。听老十亲口道出他彼时那样生死追随的八哥、九哥诸多不是,天下最为解气的法子也莫过于此了。

    明黄的颜色灼痛了双目,无声的震撼从那烘托、渲染无上帝王威严的缎金腾龙身上一缕缕发散出来。疏忽一下,涣散的又高又远。

    四爷摆手退了老十,不再追究他的错处。

    顺着他一拂袖的姿态,云婵淡淡侧目,分明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者冰冷漠漠的面容其间,有一丝轻笑闪过。只是一瞬的事情罢了,她却看得那般真切。

    缪缪天光透过雕花窗子星星点点的渗入进来,似乎感应到了云婵的那一侧目,胤禛云淡风轻的侧首,至为浓烈的森森目光便定格在她的菡萏素面上。

    这目光太深刻,其间真味似乎含的极广极深,然而在云婵看来除了嗜血的魔障之外、再无其它。她倏然抬目,便那般直直的迎着胤禛对视过去,如是不卑不亢;她语气不高、只是冷:“你要杀便杀要打便打要圈便圈,我是绝对不会说出、更不会做出任何对八爷不敬的话和事”她扬起纤长的脖颈,眼角眉梢分明有梅一般的冷傲含及。

    轮到我了么?她在心里笑开。好,你想看戏,便去寻你的人把戏看个够。但若让我顺着你搭起的台子粉墨登场、顺着你的心意为你演出你想要看的戏那么,你休想!

    知道么,知道么胤禛?自从十六年前雍王府里令我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的那一夜过后,这世上人间便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束缚得了我了。从那一刻起我便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流动的粉尘香屑聚集了斑驳日光,在周身上下拂了一身静好。半晌沉默,逼仄的氛围似乎要把一切目之所及的景深冰封雪冻。胤禛静静然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歇斯底里、又似乎是在讥诮不屑的犯了疯癫的女人,冰冷面目隐隐有一瞬息的眉头轻蹙。

    他越来越看不懂她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看懂她过?

    他曾以为她是一朵最出尘的净水白莲花,纤纤倩影集了软红之外无数大成智慧,内敛、睿智、淡泊、又苍茫。可后来,他又渐渐发现她其实是一枝含着清晨朝露的鲜美红玫瑰,热烈、活泼,却又单纯柔美如了无害的小鹿脱兔。他不再克制、不再观望,将这枝迎着春风绽得大好的花枝干脆无情的折下,可当他真正涉及、品味到她时,他却又煞是惊诧的发现,原来她是一匹彪悍凛冽的枣红色野马,桀骜难驯、执拗顽固,认准了的路便要一条道走到黑,看似留有余地、又偏偏插入不得任何逆转性的干涉,缰绳也束缚不得在她身上,缘何便承载着那样多的极端相悖?在她身上,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看不清、猜不透的一反常情!

    时光便被静默在那里,二人谁都不言不语,只剩下那迂回不屑的微小穿堂风生瑟瑟叫嚣,因着太过沉寂的缘故,听得异常清晰,清晰的有些诡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有内侍近前传话,言着怡王来了后,胤禛方抿了下嘴唇,漫不经心的转过身子,背对着云婵挥了下袖子。

    云婵没有耽搁,对着那个明黄金灿的背影曲身行了个礼,亦转身挪步退的昙然。

    大落帘幕半挂半垂在青砖水磨地表,越过门槛的那一瞬息,云婵有意垂下首去。得了皇命行步进来的十三微微顿了一下,他没有意料到云婵会在这里;但很快的,他又将行步举止恢复如常。

    二人便这般相互避讳,一退一进的咫尺交集,所滋生连带出的却是无边心事与尴尬。今时不复往初啊,劳神劳心又无得解决法门,诚然不如不见为好些这样的默契,他们是有的。

    然而不知是太过绷紧神态、小心翼翼反倒物极必反,还是那通乱麻心绪唆使拿捏,云婵足髁忽而一软,身子绵软软向着一边门廊倾载过去。

    这时,下意识的出乎,十三忙抬臂一把将她稳稳扶住。

    咫尺的迫近,彼此之间那股熟稔非常的体香昙然浓烈,一恍惚间,竟有了回到当初那段美好流光的深浓错觉十三颔首沉言:“没事儿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轻飘飘的染就着岁月的积尘一般。

    云婵方回神,却不敢抬目去看怡亲王一眼。经久不见,经年不见了呢她心里一揪,颇为慌张的将头侧向一边,答的柔柔轻轻:“没事儿。”尔后不再停顿,抽身迎着殿门进深疾步跑开。

    又过须臾,十三爷淡淡的垂了一下眼睑,那只方才扶向云婵肩膀的手掌一点点渐次攥紧、不多时又舒缓开来。旋而抬步,眉宇之间没有染就半分异样。

    从相遇、到错肩、再到离开他们二人竟是没有直视着看对方哪怕一眼。不止是云婵,十三爷亦如是。甚至她最后那个转身疾跑开去的乱乱背影,他都是站立于彼、却缓缓闭起了一双含烟带雾的迷离眼睛。

    日落后的紫禁城总是含着无限美态,它的美在于其间铺陈开来的那股旷远空幽,苍苍茫茫的心境便跟着被带的深浓。

    月华如洗,云婵对着宫窗一角耀进来的悠远天幕,双手合十,焚上一炷心香:“八爷,你走好。”她缓然闭目,一垂首间有了泪光盈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言起,终是敌不过这“走好”尔尔。

    偏殿小院忽在这一瞬息起了风声,簌簌瑟瑟的拂掠之音犹如他昔日的言语宽慰。云婵心念一动,娟秀面眸扬起一丝梦魇样的徐叹:“八爷,这是你给奴婢回应了么?”斑驳泪渍尤盛,情绪正浓,她突然不管不顾的转过身子,疾步跑出了屋去。

    太阳已经落下去好一阵子了,但天色入得还不算太深。

    白玉般铸就的回廊小几旁,胤禛遣退了所有随行内侍,将自己迷失在一派夜的静好之中,只身一人对月举杯、仰头灌酒。

    他换下了那身威严朝服,可身上这件便装依旧绣着五爪金龙,那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都无法企及一二的至高尊贵:“呵。”四爷鼻息轻叹,又是一盏淡酒灌下。他来这里有一阵了,眼下已入薄醉,“云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兀地一下,他苦笑开来,带着缭绕酒气的嘴角兀自喃喃,“知道么你是最没良心的!无论,无论朕在你身上花多少心思,你都是看不到的看不到的”边这么徐徐念叨,胤禛缓缓倾身于前、又垂下首去。整个人竟是渐次趴在了小几之上,即而一点一点沉沉睡去。

    月色清冽、夜光清迷,花荫其间起了簌簌的响,是衣袂贴着叶的纹络划过去的细碎声音。云婵躲在花荫后面冷眼默看,复一步步走了出来,取下肩上那件随手拈来的银鼠小裘,缓缓的披在了四爷单薄的肩膀上。后而冶步悄离。

    四爷这一大觉睡的很沉,浑浑噩噩也不觉得。直至次日,第一缕虚白的晨光耀在身上,四爷方醒过来。他抬臂,想要舒展一下有些发僵的腰身,便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身上那件滑脱下来的外披小裘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之感拂在心间,迎着尚未刺穿云岚的淡红色日头,四爷起身,循着叠覆心绪悄自喃喃:“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末了一叹,他摇了摇头,一阵大笑。便这般背手踱步,且笑且行的孤孑孑离开。

    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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