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你有没有爱过我
作者:索嘉楠   清·九华章最新章节     
    胤禛抬头望了一眼苍茫碧空,干净平整的浩瀚景深渲染了如织凉意,薄薄展在眉梢眼角便觉一股子空旷疏朗。只是须臾,他闭了一下眼睛,复侧目颔首,对着伴在身边的怡亲王问了一句:“近来事物颇多,纵朕再不愿意,怕也得累着你了。”他定了一下,目光关切,“腿疾可好些了?”

    是啊,可以让雍正真正倾尽所有所信所用的那个人,怕是只能寻得怡王一个了。满朝文武皆趋炎附势、阳奉阴违,在他看来多少是嫌厌的,自然没有一人可以比得他自小一起长大、形形不离的十三弟半分。他倚重十三弟,这种倚重缘于血缘、却沉淀于素日点点滴滴,永远永远都不会被动摇、被瓦解。

    微风漾起,牵出一些斑驳的草木香气。十三摇摇头,谈笑风生起来:“有皇兄竟日这么念叨着,臣弟身子骨又怎能不好?原是些陈年旧疾了,还不就是那般么,无关紧要着呢。”他负手一顿,“臣弟本就是皇上的臣子,尽好本职分内罢了,无所谓累不累。皇上这么说岂不是折煞臣弟?”他的语气朗朗的,阳光俊逸没有一丝阴霾。

    边闻言如此,胤禛眉心不觉皱的极紧、又一点点松开。他心里知道十三弟的为人,更了解十三的腿疾有多严重、发作起来多难熬;不仅只是腿上生疮那样简单,太医早有定论,这样的顽疾其实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这些年来他没少为十三弟的身体揪着心。也明白十三又一次敷衍了自己,不想让自己继续这么担心:“你还是这个样子。”胤禛颇为无奈的叹喟一句,尔后心念收紧,终是道出了心底下辗转反侧几多的那个事实,他语气压低、忽而正色,“有件事情,四哥不想瞒你。”

    十三下意识的抬头,神色却没有变却半分。他了解自己的四哥,当然知道眼下要告知自己的是件什么事情。可胤祥从来都不是个鲁莽傲物的人,十几年的世事磨洗更将他历练的曲意逢迎、行事圆滑。故他没有接话,仿佛不知,只缄默声息静待下文。

    果然没有出乎胤祥的所料,胤禛缓然接口继续,徐徐道出的正是云婵的事情:“廉亲王的那个贴身侍女,朕已将她收于后宫、纳为贵人。”

    胤禛的语气稳稳沉沉的,听在耳里依然那样惯有着的云淡风轻。最后,他凝起目光定格在十三如是看似平常无波的眉宇之间,语气有了浮绪沉淀:“你去看看她吧!”

    太过深意的一句话了。

    十三自记事起便一直跟在四哥身边,兄弟两人的脾气秉性、举手投足流露出的心思与神绪,对方岂会不懂、岂会不知?自打圣祖爷四十七年那次木兰行围,胤禛便已看出十三跟云婵之间那些不同寻常。从他鲜有过的彻夜不归的荒诞,从他被问起缘由时敷衍样的言辞,从他只身一人立在蓝天下碧草间的忽而微笑,从他打虎过后不顾自己身上创伤、先跑去抱起昏迷中的云婵,及他在听到云婵无意识间唤的那个人的名字不是他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和猜测胤禛都可以了然的万分清晰。

    所以胤禛才会在事后见到云婵时,一口气不加停歇的、近乎咆哮的厉声诘问“十三弟是他们亲手送进去的,你在这里处处维护他们向着他们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多绝情!”那时的他险些便失了控制,一手狠狠扼着她柔软的脖颈恨不得将她掐死。那个时候,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全靠最后一丝理性拼力强持着才没有喊出来;他想的是你配不上我十三弟!

    只是事态的发展,从来都几多由人不由人

    一抹虚白的阳光在地表展展铺陈下一片暖意,就着离合疏影,十三爷一张面目显得有些明灭晃曳。他张了张口,却懵懵地发现自己诚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过后,只得抿紧嘴唇、颔首浅浅。

    胤禛眉宇压低,抬手拍了拍十三的肩膀,亦是抿唇沉默、什么也没有说。

    明黄的帝室威严伴随金龙吐雾的图腾,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万古怨咒,从来都只消一眼,魂魄便被荡涤震撼。只是其间难以掩饰的无奈与失落,却永远都只能黯黯然的蛰伏于边边角角间,那么殇那么殇,从来没几人知道

    满殿宫娥内侍尽数被遣退,入夜的紫禁城因着彼时人烟的稀疏而更显萧条空旷。

    再面十三爷,云婵的心境却出奇平和淡泊;根本不用控制,诚然一丝半点涟漪碎lang都没有掀涌起来。

    玛瑙香炉袅袅绕绕铺陈出一殿暗香静好,是清澈的薄荷、配着典雅的檀木。十三寻了个位子,极随意的落身坐下,颇为享受的深深吸了一口幽幽熏香,神情与语气具是那般轻轻浅浅,似在面对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旧友:“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他眉心舒展,问的简单平和。

    云婵没有接话,兀自拈起小壶为他倒了一盏淡淡的茉莉花茶。

    早习惯了她的素性清丽,十三笑笑,执起那盏却没有品尝花茶的意思:“圣祖四十九年在蘅苑客栈,你对我说若有一朝你死,让我葬你于冬季里第一场雪的黎明,好让你能有一个天上人间最干净的身子、最自由的灵魂”绘着水墨荷花的青花瓷在他指间转动把玩,十三忽抬目,唇边那道笑意缓然收起,“从那个时候起,你便已经跟了皇兄,我说的可对?”他朗星般的深眸有了莫名沉淀,似痛而又似一缕幽微且深沉的叹息。

    我们之间,究竟错过了多少。在我被幽禁的两年里,两年的光阴让我失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是些怎样的东西?

    云婵,究竟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早前想要与她交心静处,却苦于没有大把空闲时光,如此便搁置下来了;但总以为这种搁置是暂且的,因为那个人就在那里,始终不曾离开,待有一日得了清闲便随时都可以回到她的身边找她、寻她又怎知道,当真正到了得了清闲的那一刻,蓦然回首,却发现她早已不在原地,早已离开,早已越行越远、再无影踪可寻可觅。

    到底是有多理性,又到底是有多镇定?云婵冷冷淡淡的面眸这么看上去,倒跟四爷素日神情那般相像。她垂了一下纤纤羽睫,依旧静静然、默默然,万般皆放一般。

    清冷的夜光凝聚在殿宇一角,袅袅穿堂风迎面拂来一脉蒸凉。气氛静的迥异。

    经久沉默,多坐也是无趣,十三慢慢站起了身子,转身抬步离开。却在这时,云婵忽而抬臂贴身,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

    似乎她心间深深埋葬经年的全部热烈被点亮,火焰循着渐趋复苏的寸寸神思而猝地一下蹿涌的满满溢溢。她带起了幽幽咽咽的啜泣,那般情不自禁,吐气微微,将头缓然贴在十三后背:“十三爷,你有没有爱过我”泪光晶耀,她檀唇忽启,问的细细碎碎、徐徐低靡,“哪怕只是曾经,哪怕只有一点点”

    十三不语。因为他此时背对着云婵,又是逆光站着,故而不能看清他面上的表情。

    经久无声,夜露蒸凉、更漏惊寒。云婵慢慢放开了十三爷,挂着泪痕的面目又恢复了惯有的死水沉静,浮噙一缕失望和自嘲;她足髁连连后退,蹙眉苦笑,依旧是徐徐喃喃的:“我知道了。”

    “不!”十三铮然转身,猛然打断了讪讪自嘲的云婵,“你不知道。”于此一顿,本就不高的沉淀语声又压低了几分,已是极低,带着轻微颤抖和依稀哽咽,就快微茫不闻,又是一句,“你不知道”

    他没多滞留,抛下这句含着天渊意味的话语,昙然一个转身,负手于后、大步离开。

    满殿烛影在幽幽清风里晃曳攒动,十三一路掠过长长回廊、行过斑驳宫墙小院,流星般迅捷的出了正殿大门。

    血一样猩红刺目的宫墙底下,他霍然停步,仰头闭目深深的吁了一口气,面上恢复如常。再行步时,他便又是那个英睿颖慧、丰神俊逸的和硕怡亲王

    轩窗半开、帘幕轻扬,云婵心下百感交集,却又忽觉得了极大的值得、极大的满足。那个穷尽毕生都想知道的答案,她明白了,她懂了,便足够了。

    有些过往,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好比经年以前初见时的那一抬手、火海逃生长街宽巷里的轻轻一护、月下草原单纯明澈的追逐逗趣、松林坡地皮鞭渐落时的纵马一跃、蘅苑客栈里的那次唯一的一次只为她一人的放歌君曾为我歌一曲,我便为君歌一生。

    女人的痴、女人的执,真的是世上人间最最难以消弭的东西。我辗转在轮回六道、流lang于天涯大荒;而他永远都似一轮皎洁明月挂于长空,清冷高洁的令人难以一触。

    清清浊浊、繁繁琐琐,多少儿女滴血泪?全在悲欢离合中

    一阵风起,夜色未央。她紧抿嘴唇,落泪千行。

    大片大片的墨竹被氤氲成湿润的墨渍,起初还在一笔一划极上心的雕琢,越往后便越因了燥乱心绪的拿捏而干脆乱涂乱抹。然而胤禛一张面目依旧极平常,如若不是笔下越描越乱、最终只剩下成片浓黑墨迹的宣纸将他出卖,根本难以窥察到一星半点心境写意。

    最终,胤禛弃了笔,整个身子向后一靠,便那么软软瘫在烫金龙椅,寒夜难将歇。

    曳曳烛影晕染下的景深有如沉酣梦寐,让人不由便想到了清清冷冷的永夜天幕。

    胤禛侧首,长长吁了一口气,忽而笑起:“万里碧空净,仙桥鹊驾成。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略有一叹,心之所至、诗意便联翩涌了上来,一阙小词继续言完,“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人世,那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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