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每向香尘泣
作者:索嘉楠   清·九华章最新章节     
    九爷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悲还是该喜,昔日里原不过出去喝了喝酒、听了听小曲儿,做甚便给自己惹上了这么一通凭空里掉下来的麻烦?

    红娘的勾当他还没那兴趣做,又或者说,当初也原不是他做了这个红娘的可那红线牵住的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对儿鸳鸯,那是两只雌鸟啊!

    却偏生又什么都不能说。倒不是不忍,只是若说了,怕眼前这小麻烦人物会更缠他缠的紧,毕竟徒徒相思了这么久的日子若知真相,还不恨他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活生生扒了他的皮?

    好一个钮祜禄家的青竹啊,比当初的云婵还要难磨个千百倍!

    这么想着,九爷干脆把心一横,决定再如前几次那般将她打发回去了事儿:“喂喂,我说你好歹也是一个姑娘家,这么经天连日往我府里跑,你不怕旁人指三道四么!”他眉心皱起,没给青竹好脸色。

    不过青竹素来明媚活泼,又知道九阿哥是个什么性子,不仅没恼,面上那笑还愈发甜到腻人:“我有甚好怕?九爷虽倜傥风流,但对我们良家女子也素来正派的打紧。”她抬眸讨好,“表哥”

    “打住!”九爷抬眉摆手,“谁是你表哥?你表哥是老四跟十四,找他们去!”边言语间挣开了牵着他袖子的青竹,转身便做了个要往院里走的姿势。

    剩得青竹在当地里走也不是、留也不得。略有忖想,她忙紧跑几步跟着上前,展袖拦在了九爷的去路:“谁说不是?”她嘻嘻笑起,“德妃娘娘是你母辈,算起来你就是我表哥!”

    好一个概念的偷换不过算起来还真是这么一回子事儿。

    前路被青竹展袖拦着,九爷虽看着眼烦,可这青竹毕竟不同于其她出身低微的女子,他也诚然不能硬生生把她推开,是为不礼;且青竹既来他府上拜会,那便是客,他也不好差人硬把她赶出去,那是为不合主客之道。

    一时半会子,九爷只好停在当地,依旧不太有好气的颔首一叹:“你到底要怎么样?”心下着实无奈的打紧。

    眼见九爷停了步子,青竹适才重新将身子稳稳,换上先前那副讨好的神情语调:“好表哥,带我去见见十七爷吧!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十哥他们都不肯帮我”言至尾声,她小嘴一撇,颇为委屈又怜人的小样子。

    就知道还是为了这事儿!

    其实说白了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若不是当初的“十七爷”为云婵假扮,带青竹进一趟宫见见十七阿哥也是无妨的。可偏偏青竹心下里真正惦念的那个人不是十七弟啊!真要让她知道这档子事情,不定要节外生出多少枝来呢!不行,不能应她,绝对不能应她好在她阿玛阿灵阿素来跟他们走得极近,这样一来她便只能找他们寻帮助,其他阿哥不见得搭理她。

    “找你阿玛去!”九爷没法子的搪塞。

    青竹仰脸嘟嘴:“我不敢”

    这副嫩嫩的样子把九爷心里逗笑,真真是大家闺秀,这种事情也会怕着自己的阿玛。

    如此一来,恼不得几许玩味浮在心间。九爷颔首展眉:“小表妹,不如我们都做个让步好不好?”

    兀地见九阿哥语气缓和到如此地步,青竹不禁一愣,但很快又喜上眉梢:“就知道还是九哥最好了什么让步?”眉目弯弯含笑。

    九爷心下早便笑开了花,偏生面上有意做了一副为难的样子出来:“你看啊。”他凑近青竹,“你想让我带你进宫去见十七弟。我呢,懒得惹麻烦,不想带你去。那不如我们都各自往后退一步”他旋即笑起,语气故作低沉,“你也别找十七弟了,跟了我怎么样?”诚然是有意逗她,并无旁心。

    一言起落,有若惊蛰响雷打在心尖。青竹娇俏的小脸一阵红润、又一阵发青就这般红青交叠许久许久,她霍地一下抬睑扬睫怒视像九爷:“混蛋!”啪地一个耳光打在九爷脸上。

    九爷尚且没能反应过来,一声“混蛋”便足够让他一惊,接连着的一个耳光便又跟着纷沓而至:“你”他一时语塞,许是霍然气结,对着青竹“你”了半晌终是做不得下文。

    青竹亦是没能料到自己居然会如此过激,呆愣愣站在原地里,半是吓的、半是慌的。

    正这时,忽有婢子不及通报挑帘而入。九爷回神,满腔积蓄着的怒焰便发泄在了这突忽闯入的婢子身上,飞起一脚向那婢子踹去:“混账东西!反了你了!”

    那婢女受了一脚,唬得忙跪身委地。

    九爷还想发泄,但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不由再一次原地木住,有若冷水当头浇下。

    婢女说:“爷,去看看八爷吧!良妃娘娘良妃娘娘去了!”

    康熙皇帝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个美好的初秋,气候却还没有冷的严实,萧萧南风打着迂回的韵致萎靡在发丝眼角,似是吹奏着一阕悠远的清古笙歌。

    那一天,良妃病逝在西六宫里。

    惊闻噩耗,公公只道着良主子不好了。不好了,这些年来她的身子可曾就大好过?

    康熙皇帝弃了手中批折子的朱砂笔,匆匆赶往良妃宫里看她。

    他挥一挥袖,遣退了殿里所有的人,就那么与这个已经弥留的女人咫尺相对、静静默默。

    良妃卫薇才不过四十余岁,正是一个女人散发着成熟韵味与内睿智慧的绝佳年景。眼下她软软的缠绵在绘着仙鹤的楠木软榻里,整个人已经极其虚弱了。

    康熙阔步走过去,在榻沿缓然落座,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抱起:“固执了这么多年,你看,时今想使性子都没的力气使了吧。”他笑,他的声音软软的,便那么抱着她轻轻的摇,颇负爱怜,似在哄慰一个任性的孩子。

    那天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话,他回忆起了那年他们的初见,一米阳光斑驳下的微雪红尘,红梅树下喃喃吟曲儿的女子

    她只是软软靠在他怀里静静的听,大半天不言一字。

    就在方才康熙皇帝落驾于彼、尚且未及行步进来时,随手截住了一个神色慌张的宫女。且从那宫女手中取了信件,看到了良妃写给八阿哥的最终遗言。

    那条遗言看的康熙心惊胆颤,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仅仅是他怒气冲头时自己都无意识的一席话,断送了这个高傲如斯、含着寸寸梅花风骨的仙子般的女人的一生!

    那信里封着的是一寸薛涛笺,工整秀气的飞白小字,书着这样伤感悲凉的句子:

    “尔皇父以我出自微贱,常指我以责汝,我惟愿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为汝一日之累。因而再不肯服药。

    念去去、心切切,唯望珍重、安好。”

    康熙皇帝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生生揪了一下,他温柔的搂紧了怀里的伊人,颔首沉目,那般深情缓柔:“你想多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是“我”而不是“朕”。

    他口里言的所为何事,她自是知道的。

    终于,良妃一张血色全无的面靥之间划了些微动容,她目光微侧,水波一样凝在帝君有些湿润的眼睛里。一字一顿、肃穆冷静:“为了老八,我不能活。”

    她是他的帝妃,她是信任他的;纵然半生纠葛、恩怨各半,她又何尝不是把这一颗心也交付给了他?

    她的话,他心里懂。

    康熙俯下身来轻吻着她的耳根,在她耳畔柔声唤她“薇儿”那是她的ru名,他唤的那样温柔和煦、情深荡荡。

    良妃持着极细碎的徐徐呓语唤他“四郎”。这声“四郎”何其珍贵,何其难得,竟是不知已经隔绝了多少流光岁月生命行将终止的最后,她那样认真的徐徐着念叨、嘱他:“善待八阿哥。”

    康熙从她额角落下一吻,不缓不急,在她耳畔轻声:“放心吧!我会给他最好的”

    八阿哥是他们的儿子,唯一的孩子。他给那个孩子取名胤禩;胤禩之“禩”,盛放最圣洁的圣物所用的器皿,他是珍视这个孩子的。

    一滴泪顺着这位高伟帝王的眼角慢慢滑下来,仿若一颗琉璃样的剔透心。良妃微微一笑,漠漠眉宇间似乎不再带有任何眷恋,便那般完满非常的阖上了纤纤的眼眸,上挑的斜飞眼角亦有一滴泪缓然流出。

    那滴泪打着轻轻的颤慢慢滑落,一点一点,最终与康熙那滴眼泪相融在了一起。

    穿堂而过的风卷携进一阵旖旎花香、还有几瓣离了枝头的不知名花瓣。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宛如一场华丽而庄严的送别仪式。

    自此之后,她当真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子,身披七色的凰鸟的羽衣霓裳、踏着彩云曳曳扶摇就此云深不知处、归彼不相遇。

    那天,康熙抱着熟睡过去的薇儿说了好多话,直到暮晚入夜、星辰晶耀,深浓的雾气顺着薄凉的体温深深浅浅袭来身上。

    他老泪蹒跚,耳畔回响起了那年她们曾吟过的那一阕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心念及此,他身体没禁住轻轻一抖,不想震得怀中的她皓腕一摆。他赶忙低头重新将她抱好在怀,却无意间看见从她宫装袖口里飘出一条绫绸锦帕。

    雪白的底子,其上那最精巧的绣工该是出自她的手笔,绣着两只相依在枝头的鸟雀。那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分明不是十五中秋,可透过斑驳的缠花窗子向外望去,广袤昆仑间的那轮清冷皓月,似在这一瞬间忽然便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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