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我爱你
作者:索嘉楠   清·九华章最新章节     
    是真实么?还是眼前叠生起来的幻象呢?是不是想念太过浓烈、亦或是一个人濒临着死亡的深渊时,便会产生这样至为真切的连贯错觉?这错觉还是那么那么的灵动而光鲜!

    云婵莞尔失笑,自己,到底就要死了么?不然又怎会看到如此真切无异的幻影幻象

    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在蘅苑客栈简单而熟悉的古朴厢房里,她又看到了他。就一如曾经的曾经,那遥远的远不可闻的经年以前,他们两人初次在蘅苑客栈里相见时一样,时今这一眼过去,她依旧会有怦然心动的真切感觉。

    那是被他做弄的,她便就这般莫名其妙的跌陷进了他那湾蛊惑心魂的深潭里,就此划不出。

    大千世界,任是这般的喜欢做弄人啊!

    那是素衣化作缁的十三阿哥。

    他着了一件冰青色的锦缎便服,领口袖角攀着深深浅浅的海龙缘图腾,规整且不失通身华贵。他依旧是极俊逸好看的,玉削般的面庞、淡淡的薄唇、如风的长发、素净修长的手指只是整个人看上去出落的愈发成熟韵味,且偏瘦了一些。怎么都觉眼下的十三爷十分单薄。

    也是,都那样久了,他怎会不变?云婵失笑,她自己又有着多少改变呢,只怕是数都数不清明了。

    四十七年木兰行围、四十九年春动,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两年的光阴。

    两年的时光不长,但要看怎么过的。这样的两年光景对于他们来说,诚然也不算太短。也对,有些时候沧海桑田、地覆天翻,往往只要一瞬间便够了,更何况是那样一日挨着一日的过的并不好的、且过的那样那样辛苦艰难的整整两年!

    缠着新发杨柳清香气息的风儿卷起了无边璀璨,簌簌天光交织在十三阿哥微喜又微敛的面上,带起了几多明灭不定。他就那样站在厢房门边缓步迈进,水波起了涟漪般对着她笑:“我以为你不会在这里。”他笑叹。

    云婵曼身轻起,抬指抚了一把耳畔碎丝,面上亦浮出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我在。”她的语气有些暗哑,“怎么会不在”朝思暮想、梦里千寻的那个人儿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么真切那么真切的站在自己面前。可真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心怀里面那些万语千言,似乎全部都凑化成了无声弱息,蛰伏在每一寸骨髓与血液里,她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尘世的美,美在曲曲离歌、万般别绪,美在它的不完美。含恨也好、怨忿如是,终归都是不如意的。

    云婵侧了一下面眸,心念铮动,忽而接口苦笑:“十三爷,你可真会挑时候。”依旧是这般不高不低、简单而且突兀。

    她这句话没禁住把十三阿哥逗乐。他前几日才蒙了皇父赦免,不多时的调息平气之后,便循着曾经这条熟悉的街道一路走走散散,不想倒进了蘅苑客栈的门。心里也原以为云婵身在八贝勒府邸、亦或在她这个年纪早已嫁做人妇,不想却依旧还是看到了她,就在这里看到了她。真真缘分。

    心底下一股莫名情绪只觉浓郁,十三择了个临着窗棱帷幕的位子端身坐下,垂了一下眼睑笑笑:“又是这句话。”

    两年之前的那场木兰行围,他从围场那边往帐篷的方向一路走着,远远便瞧见她那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拼命样子。当时的她昂首挺胸、眉梢眼角具挂着可爱的鼓鼓气焰,犹如一只扶摇炸翅的小公鸡。见他迎面过来,她一副皱眉无奈的莫名神情,道出的便是那么一句“十三爷,你倒真会挑时候!”

    两年一日日过去了,他却还清晰的记得。

    只是当时的他不明白她那句话里的意思,时今的他也依旧不明白她这句话里的意思。或许有一天,他会突然明白;但有些事情,或许当时忽略便一生一世一辈子都忽略掉了,或许他永远都不太会弄得明白了。

    这般一场追逐游戏,却是真真做弄的有趣。云婵思绪百结,喟然轻叹幽幽落在心里:“一步之错,生生错过,过错一生不用太久,只要半月,若十三爷你早半月获赦,我们之间”念及此,她兀然收绪,即而叹了口气,面上苦笑,“我们之间,又能如何呢!”

    是啊,又能如何?

    如若一切可以再来,他们之间又能如何?她会对他说什么?她想,她依然不会多有一字、多有半字的言语逾越;她的天性如斯,重来百遍千遍只怕也是一样。

    但她若有知,她会的,她会告诉他,一定会告诉他十三爷,我爱上你了。

    我爱上你了那是早在初次相见之时的一眼执念里,便已经埋了种子,即而渐渐于着坦缓岁月一点一点生根发芽,即便曾经那样用力的去按捺、去忽视、去遗忘过,也依旧还是没有用处。

    宁愿做过了后悔,也不要错过了后悔。可这大千世上纷攘百般,却偏生唯独没有卖后悔药的

    静好的春光疏疏洒了一室,那样静默的气氛将周围景深渲染的只觉尴尬不适。十三侧目顾向尤自静默的云婵,握手抵唇低头咳了一声:“怎么,连一盏茶都不愿意给我倒了?”语尽淡淡笑起,他同她开了个小玩笑。

    历经近乎两年的圈禁生涯,十三阿哥变了好多。敛却几许倜傥、平添一缕成熟,敛却几分率性、多增若许斟酌;但眼下云婵如此沉声静气的转变,看在眼里还是让他觉得不太舒服。这个彼时那样天真无邪的小小丫头,终是长大了吧?他这么想着,不觉含笑摇了摇头。

    这边云婵闻了十三这句调侃,方转回了斑驳神智,平和着面目冶步趋趋的走过来,抬手将那白瓷小壶里温度刚好的茶汤往锦鲤茶盅倒满,微微一推,递在了十三面前:“时过境迁也不过如此吧!”她抿唇一笑,边不见外的将身落在他对面坐定,旋而抬了抬眼睑,凝着离合神光微微顾他,“记得当初那次塞外行围,我们在草原上坐着烤肉、看风景,看头顶那片似乎离人极低的深蓝色天幕里、点点寒星涣散了夜的经纬清风撩面,十三爷曾说起过那些蒙古小调。”她顿了顿,软款的唇兮化了一道似飞若扬的美丽弧度,入在眼里,不知为何总也觉得凄美伦常,“奴婢只怕不会有机会听到十三爷唱歌了吧。”于此抬眸,漠漠的眸子里噙着轻烟笑意。

    似乎只是极平淡的家常话语,可不知为何,十三听来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一脉酸涩幽幽荡起,他抬了英挺眉目,便那般凝着深瞳将目光往她身上定格深邃:“怎么会。”他启口朗朗,“为什么非要听那些暧昧香软的蒙古调子?我这儿倒有另外一曲酥醉到了骨子里的,不如唱给你听。”

    他的语气略略低微了一些,眉间心上有什么看不真切的东西跟着一闪便划过去了。

    云婵侧了一下面眸,依是那般闲闲散散、偏着几分慵懒意味的神态不变却:“是,什么调子呢?”她问的简单。

    边说话时,十三已经一整袍角将身起了。

    他踱步往央处站定,略微挺胸,扬了一下俊秀眉弯,稍稍清嗓,抬臂展袖做了鹤唳扶摇。就着投渗进了木格子窗的层叠光晕,他嘹歌高起。带着男子特有着的血脉喷张,一曲清音如山涧涌泉、空谷鹰啼。

    他唱的是一阕轻松、雪山、红瓦、金顶、蓝天、莲花台间的圣洁藏曲,分分合合、极尽撩拨的软款:

    天空洁白仙鹤请把双翅惜我不到远处去飞只到理塘便回从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姑娘美丽的脸庞浮现在我心上经幡叠篆、玛尼堆畔,只把你来三生三世盼

    空灵的曲调杳远而苍茫,仿佛将那天、那地、那山、那水全部都带入到了莽莽苍苍的无稽大荒。仿佛撼动心灵的震慑魂魄,却又尤是入微细致,逼着、抵着渗入到每一丝血气里只在昙然,云婵兀然涌泪垂颊。

    君曾为我歌一曲,我将为君,我将为君歌一生。

    若爱成空,是否便会少却诸多牵绊,让整个人都能活的洒脱一点?让爱成空,是不是便能离了忧怖,脚尖轻轻踏着千瓣白粉水莲花、含笑抵达了三千丈红尘的飞升彼岸,自此得了喜乐平安大自在?

    可不能够,一切都不能够,只缘我们身在万丈红尘中,注定永生永世的无间轮回便都只能这般不由人的飘飘摆摆。在那些风的、花的、雪的、月的、梦里的荒古旷野里,终是寻不到一个良人,可以救赎自我于陌路的泥沼,自此图腾涅槃

    便这样静好一室,云婵此时的失神流泪惊诧了高歌的十三阿哥。他收声敛气,轻靴阔步跟着向她这边疾走过来:“怎么了?”一如很久以前一样,他压低了眉心急急顾问她。

    云婵忙将他对着自己的那道目光错落开去,簇簇抬起衣袖拂面、遮了半张脸孔;旋而暗自薄嗔,笑的幽幽:“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很快,她复攀住十三阿哥的臂弯,扬起挂着泪的晶面哽咽碎语,“十三爷,若有一朝我死,请葬我于冬季里扬洒起了第一场雪的那个黎明,让我有一个天上人间最干净的身子、让我有一个天上人间最自由的灵魂”

    她言的哽咽啜息、语无伦次,直把十三心底下那团急切火焰点燃的尽致淋漓。

    然而云婵只是摇头,只是垂首定睛,谵语般缓缓喃喃的起唇,口里诵着佛号。

    生已无望,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只愿我,愿我,往生安乐国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清清浊浊、乱乱糟糟,轮回中的梵音,指间转动毫不停歇,无穷般若辛苦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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