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末路狼舐血受刑
作者:索嘉楠   清·九华章最新章节     
    朗朗乌沉香顺着缝隙拂进微微掩起的两道雕花窗,彼时,如是细微的穿堂风儿打着缪缪的转,悄无声息的潜入到了耳膜里去。稀薄的冬阳天光刹那间便被撩起来了,脉脉一道,映在胤祥明灭不定的面上,恍惚斑驳间只能窥察到那似蹙非蹙的一瞥虑心神色。

    “十三弟。”就这样静看了胤祥良久,落座在彼的胤禛抿了抿嘴角,终于忍不住发话,“你别转了,我看着头晕。”

    见四哥开了口,不断负手于后往原地里兜着圈子的十三这才停下脚步,身影坚挺,眉宇间那一丝纠葛一如既往:“我就不明白了,十哥这次未免太出格!好好的也不知是唱的哪一出!莫非他也效仿洪升老前辈,要写一部《长生殿》出来?”墨眉微挑,最后一句话带起明显的玩味。

    这边四爷只是缓着神色淡淡摇头:“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要绞尽脑汁的去想去做,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分内。没哪一出,他什么脾气你也知道。”

    十阿哥什么性子,十三自是知道的。

    权且不论几个兄弟之间谁亲谁疏,平素也还是总会因着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些走动的。久而久之,也能摸个囫囵出来。

    不过时今这事情既然摆在了眼前,十三就免不得要多去想上一层;毕竟老十跟八哥情义甚厚,他倒不怕别的,只是担心自己这个十哥被什么人给利用。念及于此,自是越往深里思量便越是隐忧,这眉头自然也就舒缓不得。

    长长吐纳了一口气,十三兜了这大半天圈子也着实觉得累了。便落座到了老四旁边,略微平复了下,又开言说十哥这么一来,免不了有蓄意带头抵抗之嫌;若当真被谁着了他的道,银款收不回来、漏空填补不上,最终极难做人的岂不是太子爷么?

    诚然的,老四也知道十三弟的这重担忧自有着道理在里边存着,不过这也正是他昨夜里反复想过的事情。筹谋在心,他微笑淡吟:“你想多了。收不回来也得收,皇父那儿总要有交代。”于此一顿,取了盘里金桔递给十三,又自顾自的丢了一粒往口里润了下喉咙,复摇着首道,“这些人一个个的谁不是人精?他们是不敢公然抵抗皇父的,那就成了抗旨、就是谋逆了。相反,老十这一折腾,其余的看在眼里就更不敢不怠慢不还,因为他们怕惹怒皇父,命令彻查;真到那步田地,就谁也兜不住了。就算老十当真不‘老实’了,由着性子想带这个头,老八也绝对不会让他那样做。”

    十三边听边忖度着,四哥这一番话倒也详尽有理,横竖隐在后面不露头,让太子一个人在前面把场子撑起来;想必八哥那里也是这个意思,定也是如此这般指引九哥,同时责令十哥务必收敛。想于此,适才舒展开来的眉头不禁又往起微微皱了一下,若有所思:“如果皇父命彻查起明细来,第一个跑不了的就是太子爷了。”

    四爷点头:“无论怎样,我们只需顺风而为,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口风的问题太子爷会派人把好,那便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侧目淡笑,“我们呢,只管饮酒。来。”边说着,抬手点点桌上这套白晶荷叶酒具,对着十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复又引出几分告诫浮在眼里,“天儿冷了,几杯烧酒喝着暖肚。但浅斟即可,你体质本就不好,不许豪饮。”

    “又是不许?”十三笑笑,见四哥按了银款的事情不提,自己也就不再怎般执着,“我这身子骨也不算坏的厉害,就是膝盖偶有疼痛,想来慢慢也就好了,就四哥总拿着说事情。”

    “不止是我,皇父又告诫过你多少次?”胤禛见他还是这样漫不经心,皱起眉头嗔怪,“倒就只有你自己不上心!”

    “好了好了,我记着就是。”毫无例外,又被十三半真应半打趣的一句话哄了过去。

    对于此,胤禛每每也只是无奈。也是,若要十三自己挂心,倒还真不如他多挂挂心来的实在;虽然如此,可每一次得了机会,他亦是毫无例外总要说教一番:“四哥也只能盼着你自己有个提点,叫皇父也少一分记挂!”

    十三连声应了。

    兄弟两人换了话题,举杯边饮着,边讨论起了《佩文韵府》的修缮事宜来。

    虽然中途有了十阿哥这么件小插曲,但幸在并没有怎般兜兜转转的厉害,赈灾银款的事情最终尘埃落定,以一本疏奏结束了它的议事历程之路。

    康熙一朝,国库逐步出现亏空。起初只是账务无法订对核实,但因为各种各样的顾虑而有碍整饬,最终束缚了拳脚;久而久之,经久以持,直到康熙末年,国库亏空已是巨大。

    前文所举灾款贪污一事,实在只是冰山一角,星辰寥寥

    清浊世间,又有几多清珠当真可以投于浊水,使令浊水不得不清;又能有着几多佛号入于乱心,使令乱心不得不佛?云婵蹙了一下杨柳细眉,细挑的凤眸冷了颜色,默默观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野性与人性的水ru交融。

    细微的喃喃落在心坎儿里,道着难道世人对于他们不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置之死地吗?不过才一转念,她反倒不禁要暗暗哂笑自己的痴了;也是,不然有谁会恨他所不愿杀死的东西?

    开阔大街略偏着中央的地方,里里外外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云婵便是随着人流聚于此处看热闹。

    就在方才,她顺手截了个路人打听,原是隔壁张铁匠家的儿子活捉了一匹母狼,据说这匹母狼昼夜伏在郊野荒草堆里,伺机而动,吃了不少人。原本一早就想抓了它来泄恨,可是几次三番都让它给逃脱了;直到时今终于被那壮士抓到,给绑着四蹄活捉了来,要明正典刑。

    平头百姓原本没有这样大的权利撑场子架小刑台,这是得了八旗子弟的允,方能如是。八旗子弟里边不乏lang荡公子哥,平素就是喜欢找一些新鲜玩意儿以资消遣,故而这明正典刑的可靠性,真的有待考究。

    一头畜生,它懂得什么伦理罪恶?还明正典型云婵只是不屑。

    “来了来了!”就这时,人群里不知是哪一处忽地喊了这么一嗓子。刷拉拉的一片人头便顺着这嗓子齐刷刷的看过去。

    只见一个身材敦实挺拔、肌肉厚实的壮小伙子狠狠拽着一匹被铁链束缚着的狼,迈步阔阔走向空地,三下两下就将那匹罪恶的狼拴在了一早树立好的木桩子上。动作极其麻利干脆,丝毫不见有什么拖泥带水之感。

    这匹狼的身形并不太长,也不太健硕。用来拴缚于它的铁链光亮浑厚,且带着细细密密的钢针铁刺儿;如此一来,整个狼身都被斑斑血迹浸染。

    它的毛色已经暗淡,通体泛着灰败的粗白,原本应当凌厉锋芒的眼睛只是颓颓然微眯。才往那光洁发亮的通天木柱子上一拽,四个蹄子便已经打了踉跄砰然倒地。

    如此落魄的王者,似是受尽了千万种不堪的折磨,这个身子这点残余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住,昏昏然欲死,一看就是已经饿了大几天的样子。

    萧索冷风带起来的碎雪沫子刮打在它萎靡破碎的脖颈处,它的喉咙里便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的低沉闷吼,衬着一双眯起的、带着略微红血丝的眼睛有一些诡异的嘲讽、还有一丝病态的妖。

    看在眼里,实在残酷。

    “难不成他们是想烧死这狼么?”云婵歪着头想,但左右环顾了一圈,好像并没有看到柴火。

    正当她径自纳闷儿,很快的,她的疑惑便被那壮士后面的一干举止打破,她才发现自己究竟是有多低估人的创造力。

    先前那个壮士把狼拴好以后转身离开了一下,很快的便又回来。这一次,只见他手里多了一只大木桶。

    一股血腥味道顺着稀薄空气顷刻潮涌而上,云婵下意识的抬手捂住口鼻:“那是什么?”她皱眉好奇。

    “羊血!”身边不知道谁答了她一句,听语气无比欢脱。

    接连着,其余看热闹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的絮叨起来。云婵留了心思,竖起耳朵倾听,渐渐听得了一干所以然。

    那只大木桶里盛满新鲜的羊血,为了保证新鲜美味,应该特地又加了盐,且混合着大把大把的花椒粉。就在木桶底部,悄然埋藏着一把打磨的增光锋利的刀,刀身直竖起,刀锋朝上。

    云婵才缕出了囫囵大体,便见那原本瘫软无力的狼眯着的眼睛瞬息睁了大,瞳孔一收、隐隐泛着精光。它见有吃的,整个身体迅速聚拢了分散在各处经脉的零碎气力,前肢半站,弓起身子,虽是一个猎食的姿态,但怎么看都没有一丝半点震慑力量。

    那只盛着美味的大木桶离它并不算远,狼慢慢挪了几步过去,伸出舌头,将狼脸埋在木桶边缘,大口大口的tian舐起来。

    许是饿极,这狼tian的飞快,殊不知就在它tian舐美味的同时,它自己的舌头早跟着被那埋藏在桶内的锋利刀刃划破。但因为它已饿到无力、加上羊血里又掺了花椒粉的缘故,它的舌头被麻木了,丝毫都感觉不到血肉躯体本该拥有的疼痛。

    时间已经流走大半,它又tian的飞快,可桶里的血丝毫不见减少。因为狼的血液跟着滚落下来,填补了原本的羊血。久而久之,木桶里就只剩下狼自己的血;但它浑然未决,依旧还在不停的tian,不停的tian直到最后,狼身轰然倒地,生机全无。

    它全身上下再也不能流出一滴血来,它的血已经放空流尽。这匹狼鲜血流尽而亡。

    斑斑驳驳的一米阳光耀了小小邢台,同样映出了流苏碎发之下、这双碧纱一般的桃花幽目,云婵一喟。这是多么残忍的酷刑啊

    八旗子弟的场子。这样的世界原本不属于她,她本不该闯进来的。今儿一早起只顾跟着府里一群姐姐们起哄,只听她们说八旗那里又架了场子,又有的好玩儿的。她还尚且搞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追着她们一并来看若是换得从前,她怎么都不会有路子知道这些,怎么都不会。她的生活应该是极平淡的,应该是这样的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那么真切的害怕,她就这样,怀揣着莫可奈何的未知惶恐,逐步摸索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稍不慎便可能会跌陷泥沼、一身泥泞;看不见前路、也回不到过去。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

    云婵默默然转身,心下百味、抬袖拭泪。

    “它吃了人,罪无可恕,有什么好伤怀的!”身后冷不防传出一声幽幽的冷音,那样果敢理性,理性到残忍的地步。

    又是一个偶然撞见她小动作的路人吧!云婵也没转身,就这么背对着他回复:“畜生也有畜生的无可奈何。它的天性如此,它也扭转不得、奈何不得。”最平铺直白的陈述而已,诚然没有半点悲天怜人的语气在里面。

    “这倒是句话。”一抹别样情怀被调动了上来,四阿哥径自点头,“轮回无间里的万事万物全部都有着自己的一份无奈,若要扭转,反倒笑话。一如狼天性食肉、吃不得草。难怪你怜悯。”

    素色薄唇轻轻勾起,云婵敛了下眸子,如是淡淡:“我怜悯的是在这轮回无间里的万物总体,伤怀的是宇宙洪荒间的如斯定律,我并不怜悯它。它吃了人,又被人抓住,这是它的因果、它的果报,也即命数;一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那个瓜或者那个豆并不是自己心甘情愿想要种下的慈悲没有敌人,这话适用的永远都是我们这样同等且平凡的小人物,如果放到万物众生里去,显然就说不通了。平常百姓可以宽恕一个找茬生事的野蛮小人,这是慈悲没有敌人,但若让他们宽恕一匹吃了人的狼,显然就不可能;而放在大人物身上,若让他们去宽恕一个夺了土地的异国之人,亦是不可能。但智慧不起烦恼却是适合于万事万物的。”一阵风起,带落她发间一朵细小绢花;云婵弯腰捡起,抬步离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这一番话说给了一位不相干的路人来听,许是心性突然所至吧!细细想来,倒偏着些禅宗意味了。她兀自轻笑,渐渐走远,不闻声息。

    旷古永恒的浩荡天风带落了绢花、也带起了四爷一袭锦绣硕袍。一袭美艳,胤禛放空视线投向前方那处小小的刑台。人流早已散去,曲终人散,是必然的事情。他就这样静静然驻足,默立良久。

    笔一支、诗两行,轻描淡写绘就一世浩瀚娑婆;歌一曲、雪轻扬,黄昏末路困地穷途不自哀冉冉涟漪,微雨红尘,垂首槐荫葛藤,总是芙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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