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白云苍狗
作者:殷野望   一碗茶的岁月最新章节     
    一支飞箭急至,宗麟抬手抓住。

    我抬睫望天,看天上的浮云形状变化不定,初像白衣裳,顷刻又变得宛如苍狗。有乐似亦有同感,摇扇在旁,叹道:“宋朝的秦观曾叹,白衣苍狗无常态。其实唐代杜甫先便作过《可叹诗》:‘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以喻世事变幻无定,不易揣测。”

    当时信孝走去草苇丛间,瞅着天色,问道:“在蜀宫见到姜维不时看天出神,可瞧出什么来了?”宗麟在水边低喟:“能看出什么?天机从来难测,往往有如白云苍狗,幻化无常,瞬息万变。”话声未落,一矢忽至,我抬手急接,虽是绰握正着,其势迅疾,犹难遏止。飕然扎在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肩窝。

    众人顷为一惊,只见有个人影沿江跑来,越奔越近,猛地提刀扑搠。长利起初在愣望,瞅着那人影由远而至,突然亮出刀子急捅,长利一惊忙退。那人扑上前乱戳,长利忙扳住他手,硬生生将刀尖从喉下推离,那人催加力道,又按刀刃临脖欲削。长利发出惊叫,使劲推开,两相推搡拉扯之下,脚下踩滑,一齐跌入水中。

    宗麟面不稍转,随手抓箭抛回,去势迅剧,倏然掷在树下挽弓之人的脸上,嵌贯眼窝而入。闻听长利惊呼落水,宗麟提矛伸搠,扎穿那个在水里跟长利纠缠扭打之人脖颈。信照从烟雾里撩刀飞削,斫倒宗麟背后挺戈欲搠的两道黑影。有乐转望四面八方冲杀骤至的乱兵之影,不禁吃惊道:“怎么回事?”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跌在其畔,痛哼道:“我又中了一箭……”我帮有乐拉他起来,眼见江雾中兵戈之影乱晃,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点炮仗投阻杂兵蜂拥纷袭的势头,忙碌之间,听到有乐叫唤:“一积,赶快退过来这边!”穿条纹衫的小子拿出烟花,咧着嘴点燃,噗噗乱喷,随手烁射四周,走来说道:“许多拿盾的兵推涌过来了,咱们快跑。”

    长利挣脱纠缠之人,爬上岸边,一路猫腰避箭,溜过来问道:“这是哪儿?”

    “益州。”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拔出腰后斜穿皮外的流矢,血淋淋的抛甩离手,忍痛回答。“汉武帝分天下为十三州,始置益州。公孙述称帝时。又改益州为司隶,蜀郡为成都尹。周太王以‘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故名成都。正月十五那天,我和姜维他们进城,就顺便到那边古台祭刘焉等蜀郡列代先辈,随即自领‘益州牧’。接受姜维等蜀汉旧臣的建议,欲联手孙吴抗衡司马氏。当时姜维看天色晴明,称是吉兆。不料天气说变就变……”

    信照砍翻一个骑马冲撞之人,拖刀奔来,见我们正听得发愣,便催促道:“莫在那里发呆,快随我跑去高处。江边有不少骑马的士卒往纷乱避祸的人群里冲杀,势难阻挡。”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抬手指着前方,说道:“往宫墙那边,走势高些。”忽然一箭穿掌而过,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抬看手心窟窿,信雄在另一边与之对觑,发出惊叫。

    小珠子急转而出,掠过烟雾,爆掉一片人头。旋即荡撒流荧激飞,往弓箭纷来之处绽落开花。一时髓浆迸溅,炸颅之躯狼籍遍地散落。没等我们看清,小珠子突从信雄后边一个跃马砍杀骤至的魏兵眼眶里冒出,晃转到我肩后说道:“你们别愣看,快牵些坐骑走。”

    魏兵坠骑,嘭一声摔于身后,将信雄吓一跳。正自转头懵望,信照抱他上马,顺势撩刀拦脖抹翻另一个骑马冲出烟雾的兵士。长利忙将坐骑拉过来,帮有乐扶起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爬上去。

    宗麟伸矛搠翻我背后一个跨骑抡刀之人,随即拎我而起,放到马上。有乐正要跟着往上爬,瞥见长利又拽来一匹马。有乐忙要去骑,却被信孝抢先。有乐啧出一声,返身欲爬到我后边,却被一个乱兵扑来撞倒,按压身下,拿刀戳喉。有乐惊呼之时,那个乱兵嘴里冒出一截矛头。

    宗麟收矛,踢开那个嘴喷血汁的乱兵,拉有乐起来。有乐正要爬到我骑的马背上,却见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追着一匹受惊的坐骑跑来,有乐忙要拉马,宗麟将他推开,说道:“当心撞死你。”探出长矛,拦在马前,伸手拉扯缰绳,纵身而上。转面瞧了瞧有乐,伸出一只手欲拉他上去同坐。有乐却摇头后退,说道:“不想跟你同骑。”

    “你还挑三拣四?”宗麟啧出一声,改而去拉那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坐上来。众多乱兵穿雾而出,纷纷杀至,将我们的坐骑惊跑。穿条纹衫的小子乱抛二踢脚,噼啪炸响。有乐边蹦边奔,跑在后边。我转辔欲迎,正要伸手拉他,不料斜刺里撞来一骑,有个魏兵挥刀乱砍,将我和有乐隔开。听到有乐惊叫,我忙甩盾谶,帮他抵挡。树上蹦落一个魏兵,坐在我身后,勒脖笑道,“别管那废物了,这便跟我回家乡去生娃儿如何?”

    其笑未落,脑袋先掉。我一惊回望,只见身后有个无头之躯怦然翻堕。信照掠刀而过,我连忙低头伏躯,只见刃芒扫荡,势如风卷残云,撩向前边,劈那骑马的魏兵落鞍。长利跑来拉住坐骑,跟有乐一起爬上去。

    “两个废物,终于同骑了。”宗麟摇头低叹,转觑另一边,朝信照说道,“二千石,加两个城。去跟我干,怎么样?”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抬手看掌心窟窿,在旁说道:“我们这里许多人的官俸皆是二千石上下。太守刺史、三公九卿亦然,其实历代为官薪水不高,养活家人还行,若还要做大门面就不够维持排场派头了。因而许多人不靠官俸,另有生财之道。我最糟了,至今未成家,连个像样的家也没有。”

    信照以刀鞘拍打,驱赶我们所乘的坐骑拐头跑进街巷,奔离人群混乱之地。信孝亦甩软鞭,帮着赶马,一路驱策,急驰未缓。宗麟拧着腕炮机括,硬扳转动,咔咔作响,懊恼道:“这些兵器太热就容易卡住,前次我一个炮爆膛,差点儿打到我。幸好道雪在旁,及时将我拉开……”有乐和长利挤坐一骑,跑随其畔,说道:“你有一帮好家臣,能人如云,尤属道雪父女及其婿皆了得。干嘛还要拉拢信照?”

    穿条纹衫的小子伸头问道:“拉拢我好不好?我想去跟宗麟大人学炮术……”宗麟闷头摆弄腕炮,眼没抬的说道:“先拿泷川寨那些好药来吃吃,当做预付学费,可收你为学徒。将来做我炮手,前去操作我家门口那尊巨炮‘国崩’,前途可期。”

    “跟他混有什么前途?”有乐摇扇说道,“一积的老爸本身就是铁炮行家。清洲四大天王,后继有人。何必去九州当炮手?”

    信照撩刀砍翻路边几个挺戈欲搠的乱兵,转骑跟随,因见那穿条纹衫的小子又掏鞭炮点掷,忍不住惑问:“一积,你那些炮仗怎竟用不完的?”

    “又是‘藏物之术’,对吧?”长利憨笑道,“听说信孝的藏茄之术来自‘奇行者’,就是原本出自泷川一派的那谁传授。我哥说泷川家的老大能把整艘舰船藏在里面,常夸一益大人为‘宰相肚里能撑船’。前次在信包那里打牌,我看见泷川雄利把整副麻将从腰股后边拿出来……”

    “很难说跟谁学的,”有乐伸扇朝我一指,说道。“她那个正信似乎也会玩这手。我见那老儿随手打出许多完全不同的兵器,五花八门,不知他到底怎么揣在身上的?他说是用车来拉,我不相信。咦,前面路边有一驾大车……”

    我正给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察看伤势,斜身投眸,从他伸抬的手掌窟窿里透觑而过,但见城中四处烟火乱冒,许多房屋着燃,大街小巷死尸狼籍,不堪卒睹。我忙要移开目光,却见路边停有一驾马车,撞塌半堵土墙。车上有几个小孩儿啼哭,我不忍就此策骑走过,便拉缰停下。

    信照先已下马,伸手阻在我身前。我抬眸随他惕视的目光投觑,看见马车上有两个乱兵按压一个瘦弱家伙,使劲用马鞭勒脖子。那瘦弱家伙以手推扳临喉逼近的木椎,犹在尖椎摧迫之下苦苦挣扎。有个魏兵仗着膀粗腰壮,挺膝顶胸,将他逼困于角隅,拿着木椎用力推戳咽喉。

    宗麟晃铳出袖,抵住拿椎之人的后颈,却咔一下没轰响。长利投眼憨望,惊呼在畔:“快帮忙,那个将死之人似是蚊样家伙……”宗麟迅即收铳,袖中吐刃疾出,扎穿拿椎之人的后脑勺,尖锋从嘴内贯透半截在外,往下划裂其颏。徐徐划至喉脖,又往上掠刃撩剖,将头颈分裂两瓣。

    尖椎落下,瘦弱家伙急拾在手,扎入勒脖之人额头。但见那人先即身首分离,脑袋在信照揪发拎提之下,霎随刀光所掠,断躯翻堕车边。瘦弱家伙忙扯下缠颈的马鞭,向后跌坐,回护几个受惊啼泣的小孩之畔。

    有乐伸扇一拍,讶问:“蚊子,你怎会在这里,却跟小兵纠缠扭打,差一点儿挂掉……”我爬上马车,籍借临街火烧楼郭的光焰烁耀,看清那惊犹未定的瘦弱之人果真便是蚊样家伙,便即展颜道:“还好,大家撞到一起了。”

    信孝把小孩儿抱上车,挤过来坐下,伸茄从另一边敲蚊样家伙脑瓜,说道:“你怎么这样‘菜’呀?连两个小兵也打不过……”蚊样家伙找回失落之弩,拉弦拨弄几下,头没抬的说道:“刚才一下子围上来好几个乱兵,你瞧马车下面,躺有数具尸体,便知我没你以为的那样‘菜’……”

    信照给未死透的魏兵补刀之时,踢开墙边一只手里犹抬欲射的短弩,抹脖结果那个被马车撞挤夹躯的士卒性命,顺手从车下拉出一个颤避不迭的尿裤小孩儿,温言以慰:“没事了。”放去车上,转面问道:“地上那些都是你干掉的?”蚊样家伙点头称然:“成都城中大乱,到处皆有乱兵劫掠杀戮,眼见难以走脱,我赶车拐进这里,不料撞上这些家伙,他们一下子围拥而上,我驾驭马车失控,将拦路的小兵连人带墙撞翻,虽即以弩射击,怎奈寡不敌众,被两个精壮家伙从后边爬上来偷袭。我挡掉他们乱戳的刀子,其中一人捡了根尖椎,趁另一人用马鞭从背后勒脖,扑来欲扎,此时我失落短弩,急觅不着……”

    长利拾弩伸递,说道:“这儿有根短弩,你拿去备用。”蚊样家伙接过来搁身边,转望道:“你们怎么全在这里?似乎还多出一两人……”穿条纹衫的小子拿着烟花朝巷外嗖射,转面说道:“我是被你赶过来的,还好意思问?”

    “听你的就糟了。”有乐拿扇拍头,敲过蚊样家伙脑袋,方道。“留在蜀宫是死路一条。幸好我们终于学会了穿越之术……”

    信孝坐在一车小孩儿中间,闻着茄子惑问:“然而我们为什么又穿越回来这里了?”有乐亦自纳闷,转头望向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挠着嘴说:“谁知道?”

    我给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包扎箭伤之时,他不禁又泫然泪淌,凄怆的叹息道:“原以为能救老师一命,他为何宁知必死,却不肯跟我走?”

    “你老师选择的路是对的。”宗麟眺望城楼火光映天,负手自嗟于旁。“既然舍身取义,怎能畏死而逃?却撇下他一班亲友,众多无辜皆受株连,明日死难,纷纷遭戮于市……”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扶着墙走,悄去树下垂泪,戚然道:“我以为有了神仙帮忙,或能救到想救的人。这些年身处黑暗当中,始终侥存救赎之念,宿留心结,才未绝望……”有乐转面,慰言道:“无论怎样,你都救不了夏侯玄,别太难过。就算有机会走,他也决然不肯。毕竟一家老小,以及众多亲友故旧,天亮之后便要横死街头。这种感情岂只是人所独有,即使一只公鸡,看到小鸡们惨遭腰截两半,拖着残躯爬在血泊中哀叫爸爸,又怎能忍心自顾逃命,而弃之不理?我小时候出外闲逛,捉一个年幼的鵝崽拿来玩,有只大鵝追了我九条街,被人踢打,其仍不甘休……”

    我想着夏侯玄他们三族遭灭的惨酷命运,不禁心头颤痛,转面拭眼之时,忽听墙影下传来动静,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发出一声痛哼,靠墙欲倒。

    有乐他们一惊而往,围拥上前。信照绰刀追向一个急奔之影,长利搀住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见其腰腹淌溢血水滴落,不禁愕问:“怎么搞的?”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捂着伤处,忍痛说道:“我被捅了。想不到吧?”

    有乐闻言顷为失色道:“谁干的?”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勉强抬脸,目望前方昏暗街头,说道:“有个老阿婆,突然从墙角冒出来,捅了我一下就跑。”有乐咋舌儿道:“老阿婆?真的有这么凶险?先前我以为你只是随口乱盖的……”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颤抬殷染之手,摘帽子往有乐头上一搁,强自忍痛而行,在长长的墙影下微躬腰背,蹒跚走出一条血路,头没回的说道:“叫你的兄弟赶紧回来找地方躲避,前边似有许多脚步奔跑声急促,恐怕将要有更多老阿婆从街头巷尾涌来,我要拔剑迎战,你们快带那些小孩儿离开险境,不要枉丢性命!”

    有乐忙要上前拉他回来,四下里喊杀声纷近。长利忙唤信照,却不见踪影返还。正感忐忑,许多兵将从屋垣之间一拥而出,簇拥到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之畔。有乐连呼不妙:“完了完了……”

    一个冠挽素巾的年轻男子斜伸长剑,从墙影里移躯而出,惕觑道:“姜伯约,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身后那个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持剑转顾,温言道。“就这儿罢。”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愕望道:“钟邕,你怎竟和姜维在这里?”冠挽素巾的年轻男子从亲兵手里取下玄氅披风,给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罩在肩上,一边为他系扣带子,一边回答:“城外涌来太多乱兵,已跟胡烈他们会合。将我们逼退回此处,无路可走,要被包围。”

    姜维望向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解下腰间之剑,伸递给他,说道:“钟大人,此是诸葛丞相传下的章武剑,其极锋利,你且拿去护身。待会儿众兵涌来厮杀,你那把价值百万的宝剑未必比它顶用。”

    钟邕冷哼一声,按剑凛视道:“姜伯约,你这算什么话?我叔父拿的这支是魏武之剑,不是荀勖那种花哨噱头把式。”

    “魏武之剑,”路边一员没精神的银鬓蜀将闻言转面,矍然投觑道,“传自曹操。没想到孟德公佩剑,如今在钟会将军手上……”

    长利憨望道:“姜维他们怎么都还活着?”有乐连呼不妙,在墙下顿足不已,懊恼道:“糟了糟了,想必是咱们穿越回来早些时候了。赶快把钟会拉走,咱们再重新穿越去别处……”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与姜维对视一眼,似是相互交换了个彼此会意的目光,颔首说道:“就在这儿吧。”

    姜维抬眼仰望苍郁的云影从四面八方覆临,清癯的面容渐渐笼罩进晦暗余辉,他脸色黯然,似在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天色又暗了。我生性愚钝,学了很久,始终未能学会诸葛丞相看天的本领……”

    巷道里冲出一人,突然戳他一刀,贯腰而过。众将惊呼声中,姜维举剑挥劈,欲斩未落,又有数支长戈齐搠而来,扎在他身上。

    宗麟伸矛扫翻倏然欺近的数人,拽我后退。长利抬剑,挡开急斫之刃。我尚未反应过来,便和有乐他们猝临乱兵纷拥围攻之间。

    一轮沉雄的落日无言西沉,天地间遍洒赤晖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