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满堂花醉
作者:殷野望   一碗茶的岁月最新章节     
    “谁告诉你世上最大的鸟是信天翁?”眼疯之人睥睨道,“你怎么不说麻雀是最大的鸟?就会胡咧咧、瞎嚷嚷,不学无术!信正,你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信天翁寿命很长。非但信天翁不会很快灭绝,就连雕这种体型大小不一的鸟也会存活得比人这种东西更长久。因为人爱作死,雕不会。鸟为食亡,人为何而亡?没事就作死!”

    信正望了望有乐,难抑纳闷道:“不是我说的……”

    “你给我闭嘴!”眼疯之人投来责怪的目光,呵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莫要不懂装懂,你懂什么呀?自以为是,还自诩为无所不知的‘通天晓’?不要学你舅舅他们家,除了嘴硬,别的能耐都没有,只会乱嚷嚷,一打仗就死。自己错了要勇于承认,应该知错就改,你否认有用吗?没风会起浪?”

    有乐在人多之处缩头缩脑,躲过他哥哥那双疯狂扫觑的眼光,从信正的背后移躯悄避。

    “无风浪不成江湖,”眼神疯狂之人从一个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手上接过香枝,拜过神龛供奉之位,转身说道,“早年就是因为中原那边的江湖风浪太大,我家先人厌倦了无休止的纷争,萌生退隐之意,不得已背井离乡,携家带小,干冒大风大浪渡海迁徙,来寻找心目中的桃花源。”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他在念叨什么啊?”有乐朝我耳边悄言:“我哥的‘碎碎念’很多,你随便听听就行。”

    “找到了没有呢?”眼神疯狂之人话声忽转亢亮,捧香而问,“桃花源在哪里?在陶渊明那里?可那只是他幻想之文中世界,现实却是黑暗横行。汉末纵然短暂出现英雄的黎明,却随着长江的燃烧,掩映在故都残垣废墟的暮钟余晖之间。魏晋风骨就算曾经有过,亦随广陵散一弦而绝。剩下只有无边的黑暗与荒唐,世人自甘迷醉在药与酒和清谈中。晋之严酷,你们知道多少?司马家族的苛政高压之下,人们纷纷逃避现实,涂脂抹粉,变着花样追求避世,甚至迷恋修真、修仙、扮神仙,沉沦于虚缈梦幻,那其实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代!那里没有桃花源,我家先人曾经在魏国洛阳所见的英豪之气象已不复存在,司马氏是篡夺者,谁买他们的帐?纵使建安以后之世已无风骨,然而先人自有骨气在,所以来到这里,继续寻找桃花源。这是什么地方?我们的新家园?这是哪里?”

    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接茬儿,扯着嗓子唱了一腔:“蓬莱山,在何处?”

    祠前许多装束类似之人纷以嗟咏之调作答:“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由近而远,次第传唱开去,又从远处传唱复返,直入堂内。仿佛空谷回音,良久缭绕。

    我暗起阵阵细皮疙瘩之际,有乐在耳边悄言:“祝师宛和他的伙计们吟对之句出自‘茶仙’卢仝诗作。你应该不陌生……”

    “这个陌生的地方是我们的新家园,”眼神疯狂之人扫视众面,语气沉重的唏嘘道,“然而找到了桃花源没有呢?桃花源在哪里?先人从津岛登陆,起初到清洲耕田、尾州种桑,在从前凛冬般严寒恶劣的气候下挣扎求存,那时我们这片土地按不同的部族搞分工,咱家先人分到生产纺织用料那一边去了。后来有些族人又到越州拓垦,如今那个地方变成了所谓的‘越前国’,还一分为二多出来个‘越后国’,我们先人当中的一个分支在越前开荒,结草垒土,初创织田庄,从此舍弃本姓,改以庄名为家族姓氏。祖先们铸剑为犁,只留下最后一把剑,以供纪念。奉祭此剑之处,当年是个草堂,最初叫‘剑祠’,日后被尊奉为‘剑神祠’,当地人也有称其为‘剑神社’。而我们家族的这一支,世代成为祠官。”

    秀吉在我旁边小声说道:“有乐他家祖辈四处折腾,到底也还是耕田为主业,偶尔当当神棍。还好我们村那些先人没跟着四处去,自从江浙宁波渡海过来之后,就没到处跑,依然留在尾张一带耕地、种东西什么的,我们家主要是种瓜种菜,当了许多辈子的农民,我妈妈她们也是种菜种瓜。熬到我这一代,终于熬出头来了……幸好有乐他家族里当神棍的那一支祖辈又从越前搬回来,还谋得了官职,衣锦还乡,到尾张当差。会合了原先留下来的另外几支族人,汇集宗族力量,先从尾州故乡打出自家势力,进而威压天下。我也就是靠这个机遇,混上了他家的顺风船,得以摆脱世代当农民的宿命。”

    有乐见我在旁显得满眸懵懂之色,就悄声告知:“虽然供奉之剑或许另有来历,不过我哥在坦承家族出身这事情上还是不失磊落,比箍桶匠之子正则老弟乱编祖谱的行径不知高出了多少个境界……总之,我们先人确是在越前的织田庄剑神社历代当祠官,不过后来神棍当着当着就真当了官。咦,你老公过继的那个家族不也是世代当神官的吗?”

    “他们‘春日社’很大的,岂是你们那奉剑小祠可比?”藤孝在后边忍不住小声插了一嘴,以扇遮掩口边,笑言道,“春日大社供祭的是藤原氏一门的氏神,由武翁槌命乘鹿而来的传说,把鹿作为神的使者。总社在奈良,祭祀春日神。为供奉当时掌权的藤原家族之守护神,每年三月皆例行春日祭。不只奈良,各地都有春日社,又称‘春日神祠’或‘春日神社’,每年热闹开祭,社戏很精彩。而且社集上售卖很多好东西,来自奈良的团扇尤其受欢迎,其制作精良、样式丰富。据说奈良团扇是春日大社的神官模仿军扇的形状而制成。此外还有奈良墨和青墨、茶墨等丰富的种类,亦受文人雅客追捧。”

    “早年我去过甲斐春日神社的集市,确是很热闹。”秀吉低声说道,“卖出了好多木绵针。那时我离家出走、到处流浪,也一路做些小买卖。春日社的市集生意最好做……你丈夫能过继去甲斐春日神社当神官,其实很不错了,听说极不容易得到这般殊荣的,料想当初信玄为此应该也使了不少手段,才帮你老公得以过继到那个神官世家去了。”

    提起亡夫,我一听就触及心痛,赶快岔开话题,问道:“那个名叫祝师宛或祝师苑的人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家族搞祭祀,他怎么也来凑合?”有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我哥拉他来帮着张罗吧。虽然我们家祖上有人当祠官,不过后来改行打打杀杀,宗族里这些家伙没当神棍也好久了,活儿生疏得很。宗社搞大活动,一般都会拉祝师宛他们来帮忙。信安应该也会一点,你看他穿着法袍亦在那边装模作样地跳大神。不要笑啊,我哥对这类场合很严肃……”

    “我觉得他们似乎也搬来一些春日社集的仪程套用在你们宗祠的社事里头去了,”藤孝以折扇掩嘴,忍笑说道,“虽然祝师宛他们搬弄的好像是‘热田社’那些调调儿,不过你看信安一帮人在搞的那些多么像春日社集常见的名堂……这般盛事使我想起明朝嘉靖年间,苏州府太仓人张廷臣有一首五言排律《春日社集浮邱别墅即事》吟曰:‘名园开绿野,淑景接浮邱。风暖千花丽,春深万木稠。遥峰藏雾豹,环沼戏沙鸥。清适壶中乐,逍遥物外游。论文仍授简,把酒更临流。棋局消长昼,渔歌破晚愁。鹤翀依碧落,凤举集瀛洲。’你们谁听过这首诗?”

    “明朝不只他一人创作过以春日社集为主题的诗歌,”一个谢顶老头闻言接茬,低声吟叹,“但以他这首最为琅琅上口。你没吟完全诗,后面几句尤其佳,从前我读过,至今记得:‘地以刘郎胜,丹曾葛令留。仙家千日醉,海屋万年筹。谈笑忘归晚,白云天际头。’大明那边人材荟萃,像张廷臣这样一位遇事强敏精悍、通诗文、能治家之人,居然曾经屡应会试不举,怀才不遇,流落乡间多年。据闻他最终成为举人,还算好运了,更多人却没这运气。科举之制其实也有它的弊端,白白浪费了许多人材……”

    “楠老说得很对,”秀吉一听就来劲,贼忒嘻嘻地凑近说道,“主公常夸科举之制好过门户世袭之类旧制,不过我看它好得也有限。近年宁波那边跑船贸易的朋友跟我说明朝越来越老暮僵朽,已渐到风雨飘摇时候。天正六年,我曾向咱们主公表明自己的宏大志向:‘图朝鲜,窥视中原,此乃臣之宿志。’我向主公阐述了自己的理想是占领朝鲜之后,挥师中原拿下大明,迁都京师,然后再进军印度。我告诉主公,自己的想法是‘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皆入我俗。’将咱们整个朝廷迁都于京师之后,我自己‘居守宁波府’,以便‘尊圣意,占领天竺印度’……你们看这些想法有多好,可惜主公听了却没表示出什么兴趣。他不置然否,转身就走开了。我总觉得他当时那个稍微一撇的嘴形,似乎认为我这个想法很幼稚可笑一样。”

    “你这念头当然幼稚可笑,”光秀垂目于旁,闻言不禁嗤之以鼻,微微摇头道,“贫贱出身之人,不甘心被人视为卑微渺小,一成为暴发户,尤其容易自我膨胀,加上本身没识多少字,才疏学浅,头脑一发热就利令智昏,从而走上自我毁灭之路,往往有许多这般例子。主公何等识见英明,岂会轻易受无知之徒忽悠?”

    “你就出身高?”秀吉恼羞成怒道,“当初你不也流浪过来?到我们这里才吃上第一顿像样的饭,而且还是在我家吃的,吃着吃着居然垂泪了,在饭桌上哭,还记得吗?”

    “光秀是曾经流浪没错,”藤孝在旁低声说道,“可是他读书多啊。秀吉你这想法不行!别再想了,水蛇吞不掉大象的,主公是不想拂你面子,才没当众嘲笑你所描绘的那一套幻像无非属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且于情于理也不妥,我们这边就像是中原这个大家族的分家旁系或庶家支流,你居然还想庶家逆袭主家,旁支吞并主流,连陶晴贤都不会这样干。你整天说要落叶归根,然而落叶归根不是这样落的。”

    “看你的想法有多可笑?”光秀摇头说道,“主公当场没笑出来,我都佩服他能忍。当时我们好多人皆忍不住暗笑不已了,说什么‘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皆入我俗。’你们听听这话,入你俗?你有什么俗?你的俗不就是中原的俗?你还有什么别的俗吗?我们这儿岂止文化与风俗,一切都是从那边来的,几乎全都是渊源自那边!就连我们当中许多人也都是从那边迁移过来的。你说我们还有什么俗可入?你无非是要学朱温搞逆袭,篡夺大唐,建立后梁,像史书里那些地方上的节度使或者太守逆袭整个中枢皇朝,中原那边不乏有人这样干了,有的人成事,有的人败事。你跳不出那个圈子,无非如此而已。”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秀吉悻悻然的说道,“当初陈胜或者吴广说起自己的理想抱负,也被一帮人嘲笑。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出身低又怎么啦?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没种也行?”有乐在旁听着,忍不住好笑,插一嘴进来说道,“不过秀吉还是有种的,才敢这样想入非非。刚才听你们说到抱负,令我想到人的抱负真是千奇百怪,甚至无奇不有。比如我哥的理想是坐船出海到处看看到处玩,我的理想是什么也不干,就只随遇而安地生活。还有更怪异的抱负,你们可知稻叶一铁有个外孙女或曾外孙女,名叫阿福,大家猜猜她的抱负是什么?”

    名叫一铁的秃老头见众人朝他这边望过来,欲避不及,只得郁闷道:“休要再提这茬!我家阿福从小的抱负是要当个优秀的奶妈,你们觉得可笑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自古以来什么职业都有,干嘛要嘲笑别人立志选择的行业?当奶妈有什么不好?恒兴他妈妈‘大御乳’不就是个优秀的奶妈?从前只有她,别的奶妈都搞不定咱们主公大殿下。一个个都被啃破了胸脯狼狈而逃,只有恒兴妈妈顶得住。正因此她被老主公收为侧室,让人们尊奉为养德院。这位了不起的奶妈将咱们主公大殿下培养成如此优秀之人,功不可抹。而且她顺便也将自己前夫池田家的儿子恒兴拉进这家中,成长为股什么之才……那个字怎么念来着?”

    “那时我就知道他妈妈准行!”权六忍不住插话,摇着精致小折扇,唏嘘道,“由于奶妈们都纷纷落荒而逃,一个个跑光了,我们正感绝望,但见恒兴之母挺着饱满的胸脯,波涛汹涌而来,沿着走廊一路摇晃地出场,大家眼前一亮,又兴奋地闪烁出希望的火光。可惜我只顾愣看,下手慢了些,被老主公抢先把她收入房里,不然恒兴就成为我儿子了……”

    “咦,恒兴去哪里了?”有乐东张西望道,“是不是跟信忠去忙正事儿啦?我本想让他陪着去京都走一趟,顺便拜访兼见大人,以及那谁……”

    他所说的兼见大人,也曾与我那老家翁交往。这位备受盛誉的神道家,身为京都吉田神社神主。自从继承吉田神道以后,被朝廷授从二位。他与义昭、信长、光秀、秀吉等人相交甚好。

    提到此人,秀吉又来神了,凑过来说道:“先前光秀说我们没俗,只有汉俗。这回要被打脸,咱们这边的神道古教,不就是本土之俗吗?我们自古有神道之宗教,谁说我们没俗?”

    “神道是我们和琉球族的本土宗教,这虽没错,”藤孝微笑道,“然而神道教的神道又称天道,语出《易经》:‘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自汉以降,神道又指‘墓前开道,建石柱以为标。’其实这只是极为原始古老的崇拜自然﹑崇拜祖先、乃至精灵之类的多神信仰,世间各地从前都有过,古老部族信奉这些,后来渐渐不受落了,而我们这里还顽固坚持下来,特别崇拜作为太阳神的皇祖之神,奉为‘天照大神’,还称我们这儿的土著人是‘天孙民族’。神道教起初没有正式的名称,一直到了隋唐时期,佛教经朝鲜传入,渐渐在我们这里扩张开来,为了与‘佛法’一词分庭抗礼,于是便创造了‘神道’一词来区分本土固有的‘神道’,与从外邦传入的‘佛法’。我们这里自古以来民间就存在着对祖先和自然万物力量的崇拜和泛神信仰,并且盛行巫术和咒术。据中原史籍《三国志》中的《魏志》记载,汉末三国时期,我们这儿统治邪马台国的女王卑弥呼就‘事鬼道,能惑众’。出现了祈求丰收的祈年祭,还出现了地域神、祖先神和共同体的氏神。原始的神道教正是在这些敬神活动的基础上形成的。‘神道’二字虽然源自中原汉字,但实际上中原与我们这儿对此词的理解不同,若按字面来解释神道教,必会被此名称所误会其意。神道教所祭拜的‘神’不仅是中原人所谓的神祇,亦包括一些令人骇闻的凶神恶煞。即神道教的神明观念‘森罗万象’。《古事传记》一书对此的注释为:‘凡称迦微者,从古典中所见的诸神为始,鸟兽草木山海等等,凡不平凡者均称为迦微。不仅单称优秀者、善良者、有功者。凡凶恶者、奇怪者、极可怕者亦都称为神。’与土著部族不同,许多外边迁移过来的人信奉佛教,随着这些人越来越多,在此形成新兴势力,佛教渐成主流。自从秦氏、纪氏、伴氏、周氏、范氏、林氏、桂氏、谷氏、关氏、魏氏等许多外来部族的子孙繁衍蔓延开来,改名易姓而从俗,厮混的越发得心应手,甚至在朝廷上也渐得势,皇廷也改口宣称‘信佛法,尊神道’。楠公,你对后面这段彼消此长的史事较熟,请你来说说。”

    谢顶老头说道:“飞鸟时代,佛教初传入之际,神道教信徒甚为反对。而由中原大陆渡来的有力氏族,诸如苏我氏,支持佛教。至于本土的氏族,物部氏和中臣氏拥护神道教,反对佛教。然而佛教僧侣具有来自中原大陆先进的知识,能更有效地帮助垦拓开荒、摆脱当时极为恶劣的生存处境,早年佛徒兴建的‘知识寺’由于受百姓欢迎而香火兴旺,咱们这儿的皇廷因此支持佛教,一时神道教失势。秀吉,我看你们家也未必信奉神道教吧?”

    秀吉挠嘴笑道:“我们拜佛祖的,不过我听说家康他们较为看重借助神道教的势力对抗佛教与耶稣教这些外来信仰。甚至他们三河有人还提出将儒学与神道教结合……”

    藤孝点头说道:“家康身边不少人历来抱有‘锁国’的想法,却对来自中原的儒学尊崇有加,在他们统治之地,儒学成为占统治地位的主流正统。我听说他们想把崇拜天照大神的神道教义与朱熹理学相结合。镰仓时代‘神佛合一’的神道理论曾为本土诸神设置了‘大日如来’这个统一的‘本源’,如今家康他们又搞融合一体,无疑是受此启示和影响。楠公,你且接着说。”

    谢顶老头说道:“奈良时代,佛教大举进入,对神道产生了更大冲击,甚至出现了‘神佛结合’的主张。神道吸收了佛教学说,形成了自己的教义。但神道对佛教的吸收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针对平安时代有人提出‘佛主神从’,即主张神道之神祇原本是佛之化身的‘本地垂迹之说’,镰仓时代和室町时代分别出现了主张‘神主佛从’的‘伊势神道’和‘反本地垂迹之说’,两派之间进行了激烈的斗争,结果以后者的胜利告终。虽然人们一度已经把‘神道’视为与佛教并列的宗教,却又由于佛教僧的权力亢进,皇廷欲抑制佛教的势力,因而神道教再度得势,两种宗教逐渐互相混合。有时也把本土诸神作为佛教的护法神。”

    有乐插嘴问道:“我哥哥他拜祭剑神,这又算什么风俗来着?”信照玩着青蛙,在旁笑道:“我小时候,哥哥他骗我说,我们祖先是剑神,名叫魏香神……”长利在后边小声说道:“其实只是剑神社的祠官,本身不是剑神。就像小庙里的庙祝一样,咱们祖先那个村庄里的社祠也就只是个小祠堂而已。”

    “你们那是祖先崇拜,”藤孝以扇掩嘴说道,“或许也属于‘精灵崇拜’的一种。毕竟‘剑神’属于物之神化,或神之物化……不过我听说以前主公年少之时还是很爱玩刀耍剑的。”

    我回想起在石水寺的时候,当时“春日虎纲”昌信曾经打算自尽追随信玄于九泉之下,但是被信龙劝阻。随后内藤昌丰跟曾根内匠也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信龙叫他们来看着昌信,担心昌信一时想不开、拿把刀捅死自己。

    曾根内匠问昌信:“信长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昌信的回答是:“信长是个即使忘记带‘扇鼻纸’,也绝对不会忘记带着大小腰刀与佩剑的男人。”

    在座的内藤昌丰听了似自默记在心。在长筱之战爆发前夕,一听说信长亲自出马,昌丰立刻赶去劝阻胜赖,要胜赖绝对不可以出战,赶快退兵回甲州。但是胜赖并没有采纳,还是决定要打这场仗。当然,结果就如同我们所知道的,甲州军遭到毁灭般的打击,而昌丰也在这场战斗中被射得像一只刺猬,从马上跌落被杀,得年五十二岁。取下昌丰首级的人,相传是已投入家康所率三河兵的东海骁将泰胜。

    昌丰是我家翁信虎麾下重臣虎丰的次子,我家四名臣之一。属于甲州二十四将其中一名。原以工藤为姓,有人说内藤昌秀被误认为“昌丰”,其实昌秀才是正确的名字。昌秀有一子昌月。据说本是保科氏的儿子,由昌秀收为养子。父亲死后,一并继承了名迹与箕轮城。我们家灭亡后投靠北条和泷川,本能寺之变后再次从属北条家。让出箕轮城,转移到近邻城池。天正十年时候写下了《小田原一手役之书立》而闻名。天正十六年五月,三十九岁死。

    山县昌景曾有一言:“像是‘老典厩’信繁、还有内藤昌丰,才是让人每碰到事情都想去跟他们商量的副将人才。”武田信玄也曾经半开玩笑的说:“像昌丰那样的人,原本就该立比别人大的功劳啊!”能被山县昌景跟信玄如此称赞,昌丰的才能也不是泛泛之辈。

    不过昌丰却有着甲州四名臣和二十四将中最悲惨的少年时代。出身谱代家门的昌丰本该老早就拥有光明璀璨的前途,却由于父亲虎丰犯颜直谏,结果跟一堆老同事那样被信虎格杀的缘故,他家人担心信虎万一心情不对,立刻杀光全家,结果昌丰的大哥拉昌丰一起逃出甲州。

    在信虎被儿子晴信放逐到骏河八年后,晴信派人召回昌丰,并且给他五十骑,让昌丰正式成为了自己手下的一员将领。由于父亲虎丰是被主公诛戮而死,为了替父亲洗刷污名,昌丰当然拼命的表现、希望能够重振家业。他几乎无役不与,不论是早期的信浓大战、甚或导致典厩信繁不幸战死的第四次川中岛合战,都可以看到昌丰活跃的身影。尤其是在第四次川中岛大战,在典厩信繁和诸角虎定都已经战死的不利情况下,昌丰的拼命防御为甲州军多拖延了一段时间,也因此让游骑部队得以赶回来攻击越后军,使信玄军撑到最后的胜利。但很意外的是,虽说屡建战功,昌丰却从未从信玄那里得到过半张感状,当好奇的信玄近侍问起原因时,信玄便说:“像昌丰那样的人,功劳比别人大原本就是应该的。”而昌丰自己也说过:“战斗原本就是必须服从大将的指挥、赢得胜利,哪里是人人为了自己的功劳而不听号令呢?”可见对昌丰而言,他所考虑的并不是一己的功劳,而是整个军队的胜利,或许这就是昌丰被称为“副将之才”的最主要原因。

    永禄十一年,信玄为了嘉奖昌丰一直以来的战绩,命令昌丰继承已经断绝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甲州名门“内藤家”,同时还赐给昌丰“修理亮”这个官名。内藤家也是甲州名族,其最后一代家主虎贞跟昌丰的父亲虎丰一样,都是为了劝谏主公信虎而不幸殒命、导致一家断绝。

    除了战斗上的建树,昌丰还帮我们家以结盟的方式化敌为友。在“河东雄狮”氏康过世之后,继任的氏政以“父亲的遗命”为由,断绝了与“越后之龙”景虎家的同盟,开始再度接近甲州。此时,信玄将对氏政的结盟交涉使命全权交给昌丰处理,而昌丰也非常尽心尽力的为“甲相同盟”的复活奔走。终于,昌丰的努力之下,甲相同盟在“三国同盟”破裂四年后再度复活。

    然而两年后,信玄过世,昌丰也被胜赖外放,回到箕轮城管理庶务。据说昌丰跟高坂昌信与信浓派之间发生过冲突。在一次酒宴上,胜赖倚重之信浓派的长坂与迹部跟旧臣派的昌丰与昌信发生了严重的口角。不仅昌丰,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昌信都借酒意滔滔不绝了起来,这可以说是老臣派与信浓派之间最激烈的争执,甚至出现怒投酒杯掷洒的场面。看到家臣间激烈的对立,昌信苦涩的叹气道:“或许这杯酒就是此家族灭亡的先兆啊!”

    与昌丰一起死在长筱战场上的山县昌景乃甲州重臣饭富虎昌之弟。起初他是以小姓近习的身份侍奉信玄,而比主公大六岁的近习是比较少见的。由于身处主公身边,使得他有很多机会参与兵事、政略方面的谋划。同时期和他一起侍奉主公的近习还有世人熟知的高坂昌信。后来昌景因功勋被提升为侍大将,即使如此,在能臣如雨的家中地位还并不十分突出。

    永禄四年,第四次川中岛合战爆发。由于信玄长子义信的失误导致甲州军损失惨重,义信长子的地位也随之受到威胁,父子关系急转直下,加上本来的不合而越发矛盾重重,作为义信的老师,饭富虎昌责无旁贷。处于矛盾心情下的饭富虎昌卷入了义信谋反的事件里,他们的密谈恰巧给弟弟昌景查知,一方是自己的兄长,一方是自己的主公,十分矛盾的他最终还是将原委告诉了信玄,因为他想到,背叛兄长的痛苦远不如被亲子背叛的信玄,更何况信玄是深受爱戴的主公。

    为了打通上洛的道路并扩充自家的实力,信玄决定攻打骏河今川家族,但却遭到信玄秉性刚强的世子义信的反对。义信强硬地反对父亲这种背叛同盟的不义之举。永禄八年十月,义信以游览灯会为由进入师傅饭富虎昌的宅第,要求虎昌能像当初协助父亲将祖父信虎放逐至骏河一样帮助自己驱逐不义的父亲信玄。

    当时昌景正巧来到哥哥虎昌的家里,尚未见到哥哥就听见义信来访的消息而先退居到他们交谈的隔壁房间,就在这个房间里昌景惊闻了义信的逆谋,连忙赶至御馆通报主公信玄,听见亲子背叛的信玄自然是百感交集,但是他仍然安慰昌景说:“真是辛苦你了,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相信你心中也不好过吧?”没想到昌景的回答竟然是:“比起背叛哥哥,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背叛的主公不是更加难过吗?”

    饭富虎昌起事的预谋竟会被弟弟知悉,是由一连串的巧合而成,但太多的凑巧反而突显其中的不寻常,有些人认为,饭富虎昌是有意地把消息泄漏给弟弟昌景知道的。就是希望能藉昌景的口让信玄知悉这件事以保障主公的安全,同时也可以由自己担下一切罪责以免与义信牵上任何干系。

    饭富虎昌的起兵在孤立无援下很快就失败了,当时第一个赶往保护信玄的正是弟弟昌景。早有觉悟的虎昌很干脆地一人承担下全部的罪名,与四名随从举刀自尽,义信则被送进东光寺软禁。

    由于这次的出首,信玄十分感动,他也不想让昌景背负着这个恶名,于是赐姓山县,让其继承这一甲州名门,从此他真正迈入了重臣这一行列。由饭富虎昌创立的赤备骑兵,亦归于他所统领,这也成就了他的一世武名。

    虎昌死后,信玄非常赞赏昌景的忠诚,为了奖赏他,也为了消除“饭富氏”这个背叛的象征,信玄把昌景升为包括饭富虎昌旧部五十骑在内约三百骑的侍大将,并让他入继名门山县家族。

    应永年间,山县主计家信迁入甲州侍奉我们家,后来其孙虎清因为劝谏信虎的暴行而被信虎斩杀,山县一族从此无后而断绝,直到信玄让昌景继承山县家族,才再度延续了山县一门的家名。

    信玄侵攻氏康的领地相模,在三増峠与北条军展开激战,史称三增峠之战。山县昌景率领精锐的赤备骑兵奇袭迂回,大破北条军,威名初震,这让信玄也大为惊叹。此后,信玄决议西进,作为甲州军的先锋,山县昌景攻下三河远江数座城池,但是于三方原合战中昌景所率领的赤备,与小山田信茂一度遭到三河军击退,在信玄顺利反击杀败三河军後,山县昌景重新投入追击战中,家康大败而狼狈逃回滨松城。他心有余悸地说道:“那个叫做山县的确实可怕。”这一战,山县昌景名声大噪。

    山县昌景一直担任信玄的先锋转战四方,其率领的赤备军也因此名扬天下,而真正让山县昌景之名轰动四方的一役则是元龟三年时信玄上洛途中与家康的三方原会战,当时家康拒绝了由泷川一益转达的信长之意“固守城池”,反而主动出击。该役之中山县昌景率领手下五千人担任先锋的职务,与绕道返师的秋山信友以强力进攻的锋矢阵硬生生将家康的鹤翼阵突破,之后倚仗骑兵的快速优势追得家康狼狈不堪地抱头鼠窜,甚至还一度有意自杀,最后才勉强逃回滨松城。

    日后每当家康回想起那时的场面总不免心有余悸道:“那个叫做山县的武将,可真是强得可怕,当初我也差点死在他的手上。”后来在我们家灭亡之后,山县昌景的遗臣全都被家康编入井伊直政的麾下以图组成他自家的赤备军。

    三方原大胜之后好景不长,上洛的第二年信玄病逝,甲州军不得不回军甲斐。信玄在上洛途中因病身故之前还特别将山县昌景找来嘱咐他:“明天要将甲州的旗帜插在京都!”

    信玄病殁后接任家督的是四子胜赖,或许因为山县昌景毕竟是虎昌的弟弟,所以虽然当初他并不像马场信房、高坂昌信等人直接出言反对由胜赖为继承人,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始终不好,所以一向在信玄身边的昌景很快就遭到外放,被派去骏河把守城池。

    新一代当主胜赖为完成父愿,起兵再次上洛,与父亲当年一样,依旧是旗开得胜,战至长筱城,家康的盟友信长前来驰援,双方在设乐原拉开决战,也称长筱合战。山县昌景一度分兵前往攻击家康的城池,却被酒井忠次击退。左翼大将山县昌景依旧率领最引以为豪的赤备,突击敌军,他面对的是信长和家康亲自督阵,且兵力占优的清洲同盟联军。在损失大部后,山县昌景已突破两道栅栏,直扑本阵,双方陷入胶着状态,交战中权六、长秀、秀吉率领的各路人马不敌而走,此时山县昌景已是身中数弹,但他没有退缩,又转扑家康阵地,可源源不断涌出的敌军如潮水般袭来,结果遭到火鎗队齐射攻击下,山县昌景应声倒地,全身中弹倒于乱军之中,此时他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根染满鲜血的指挥扇。

    长筱会战前,山县昌景已经和老伙伴高坂昌信之子高坂昌澄联手围攻长筱城池十天了,知道这次的战役与高天神城之战大不相同,更何况当年击退三河兵夺下高天神城的甲州军并非毫无损失,所以山县昌景写信劝谏希望胜赖能够听一次他的话,千万不要挥师出战。

    可惜沉浸在拿下连父亲亦强攻不落的高天神城喜悦中的胜赖完全听不进昌景的忠言,执意进攻。而在两军交锋之前一直对家康的求援未有表示的信长竟然出兵了,原本多年来甲州军未将家康的三河势力消灭之原因,一来是与上杉、北条氏的争战未结束,二来就是因为在家康背后还有可动员近十万兵力的信长,因此当年即使信玄也是在一切准备妥当,藉遍地开花的包围网令信长焦头烂额之时,方才一举上京以图霸业。信玄为那一役之取胜,苦心筹谋了数年。

    赶到胜赖本阵的昌景与内藤昌丰、马场信春等齐声反对主帅胜赖的强行突破战略,最后胜赖出言驳斥诸将之见,在家祖源义光的铠甲及源义家的白旗两样家传之宝前宣誓:“神明照鉴,纵无御旗、盾牌也要出击。”

    眼见胜赖战意高昂,昌景再退一步,建议胜赖派出诱敌人马,引诱敌方过河,然后趁敌方半渡的时候予以截击,以防备清洲三河联军在时断时续的梅雨季节中发挥出铁炮优势,因为梅雨季中土地湿滑会不利于骑兵冲锋,只要天气一放晴,铁炮就会充分展现出强大的火力,但是这个提议仍然让胜赖给否决掉。

    长筱会战中山县昌景依旧身任先锋一职率领自己的赤备骑队进行猛烈的突击,可惜这一切在清洲三河联军三千多挺铁炮和拒马栏之下完全化为乌有。一直处于部队最前锋的昌景硬直直地坐在马背上被铁炮射杀,死亡后手上的指挥扇也未松开,享年四十六岁,墓地在甲州惠林寺。

    位列甲州四名臣之首的马场信春,在长筱之战为保护胜赖安全撤退,孤身率军殿后,最终英勇战死。

    信春亦称信房,出身于信玄本家支流。消灭伊豆守马场虎贞后,继承了马场家,改名为马场信房,又称马场信春。侍奉了我们家信虎、信玄、胜赖三代。无论智勇都在众家臣中出类拔萃,是甲州二十四将中最闪亮的一员。在四十余年的征战中,未负一伤,被称为“不死的鬼美浓”。不同于其他猛将,信房在战场上的冷静令人佩服。在侵攻骏河的今川氏时,信房就曾将财宝投入火中劝谏信玄取消对士兵下达的掠夺令。信玄死后,年轻气盛的胜赖不再重用信房等身经百战的老将。天正三年五月,与信长、家康联军对峙于长筱城外的设乐原。战前会议上,信春以“一战无用”进谏胜赖,坚决反对决战。但是胜赖不听劝告,结果被信长的火鎗队大败。信房见情形危急,劝胜赖撤退,自己担任了殿后的任务。为保护胜赖,信房以寡兵对追兵采取自杀般的突袭,壮烈战死。以鲜血涂写了我们家这场惨烈的悲剧中最激烈而无奈的一幕。

    或许有很多人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信玄经常赐姓氏给重臣?这是由于他父亲信虎晚年常常跟重臣吵架,一喝醉酒就对进谏的家臣看不顺眼,常常演出诛杀重臣的惨剧。所以在当时,很多“甲斐名族”都已经没人可以继承,像信春所继承的马场一家就是这种情形。事实上,甲州四名臣中,除了昌信继承的高坂家族是因私通“越后之龙”而被信玄所灭,另外三个也都是“前一代主人被信虎砍掉”。而为了收揽人心,信玄特别替这些家族立嗣,藉此告诉大家:“我跟爸爸真的不一样。”

    永禄二年,信春成为一百二十骑的侍大将,正式成为信玄家的栋梁重臣之一。四年后原虎胤生病过世,当时信玄希望:“你能够成为像鬼美浓一样杰出的武将。”他所说的“鬼美浓”是麾下一位出名的豪杰原虎胤。信玄将原虎胤生前的官位“美浓守”赐给信春,同时让他拜领自己名字中的“信”字,至此,信春终于正式改名为“马场美浓守信春”。

    翌年秋天,信春成为信州牧岛城的城主。虽说是“城主”,他的状况跟另一位“城主”高坂昌信完全不同,据说昌信平时必须一直呆在海津城里头,一直到冬天才能自由活动,因为下雪可以封住“越后之龙”景虎的活动。但是信春却能常常带着大约五十骑的精锐随侍在信玄身边,不论冬夏,只要打仗,就会看到信春赶去当先锋,而此时城主去打仗的牧岛城就变成了高坂昌信的代管城池之一。所以昌信经常被称为“信浓、小诸诸城城代”,也就是说:只要那个城的城主不在家、或者是根本没有城主,昌信就得代为管理。由于信春的地位特殊,所以昌信在留下的著述中写有“马场美浓守大人总是陪在御馆公身边”这些微酸的话语,所谓“御馆公”就是他心爱的主公信玄。

    永禄十一年,信玄侵入骏河,驱逐了今川家族的势力。当时信玄特别下令要“进今川家的居馆把他们搜集的宝物拿出来”,用意当然就是为了怕一放火下去,一堆宝物就这样玉石俱焚。但是当时打先锋的信春一听到来者的传令,随即说出了这样的话:“就算是主公的命令,我也不能服从,责任我会负。要是我们现在把今川家的财宝运出去,人家就会说我们是为了财宝来打这场仗的。”结果信春就把那堆士兵抢救出来的宝物再度丢回火里。其实信玄已然手头吃紧,本意也是要顺便掠夺一把。然而后来信玄听到了信春的这席话,他的反应是:“美浓说得对,真不愧是比我大七岁的人,考虑得就是比我周全。”信春比信玄年长约莫六岁,不知道为什么会说信春比信玄大七岁?不过这个出名的逸话也多多少少说明了信春的性格属于择善固执的人物。但也因为这种择善固执,最后让信春的人生以悲剧收场。

    信玄死后,信春身为托孤重臣之一,却被卷入了这个家族严重的内斗之中。由于有些老臣认为胜赖似非信玄的正统继承人,传闻信玄的正统继承人应该是胜赖之子信胜。加上胜赖的侧近跟老臣派多所摩擦,后果就是两败俱伤。而信春就因为两边的激烈倾轧,最后也被外放出去当城主。

    在长筱之战的时候,老臣们多半主张要胜赖“立刻退兵”,而信春则认为可以“诱敌深入信浓,然后再一举歼灭”,但不论是那个意见,胜赖都没有采用,甚至还出言讽刺山县昌景“贪生怕死”,最后在大家“都不贪生怕死”的情形下,甲州军面对清洲同盟联军的三千挺火鎗夹攻,遭受了一场毁灭般的轰击。在前锋几乎溃灭的状况之下,胜赖只能撤退。信春带着部下殿后,他知道如果只是呆呆的冲锋,一定会被清洲三河联军的火鎗扫成蜂窝,所以信春下令全军迂回前进,让火鎗不易瞄准。在信春的进攻下,清洲三河联军遭受相当严重的打击。在设乐原之战中,战死的清洲三河联军据说几乎都是死在这场他殿后的激战。但是以一两千人对付敌方的三万大军,信春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活着离开。最后信春在竭力战斗后不幸战死,享年六十一岁。

    对于信春的死,连清洲方面的记载都认为他的殿后战“所立的功劳实在是无话可说”,而对胜赖来说,这场悲惨的败仗更是造成这个家族后来急速崩坏的原因之一。但是对信春而言,这却是他所期待的结果。

    有人认为,在长筱大战前,信长授意佐久间信盛向胜赖伪叛诈降,当时信春一直以为佐久间是真的想背叛信长,所以才会那么轻忽了清洲三河联军火鎗阵的威力。佐久间当日也有参战,如果阵前倒戈,清洲三河联军的阵势就会出现一个大洞,不用说进攻,连逃都来不及。

    传闻由于信春的误判,造成我们家绝大部分名将战死,自责的信春当然无意偷生。不论这是不是事实,信春、内藤昌丰、昌景、甚至是死在病床上的高坂昌信,在信玄死后,眼见胜赖身边的侧近容不下自己的意见,家势江河日下,这群重臣多多少少都在寻找自己的出路。但对他们这些老将而言,背叛主君是最大的污名。而且对他们来说,心目中的主君并非眼前的胜赖,而是死去的信玄。为了报答信玄的知遇厚恩,他们都非得保护家族不可。最后昌丰、昌景跟信春都选择战死,而昌信则是为胜赖鞠躬尽瘁、活活累死自己,明明都是希望家业能够变得更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或许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身为信玄的托孤宿将之一,信春的最后一战可以说是真正让清洲同盟联军见识到甲州武者的真正骨气。即使胜赖那些近臣,也愿陪胜赖战斗到最后一息。不论是信玄留下的老臣派,还是胜赖宠近的信浓派,大家生前斗来斗去,死时却都一样前赴后继,并不苟且偷生。

    我还记得信春也跟着幸隆公他们陪信玄剃光头,在庭院里被一班老同僚围观取笑玩闹,大家一起嘻哈逗乐的场景。印象中这是我们家曾经热闹欢乐的时候,哪像后来逐年冷清、庭前凋敝,唯见眼睛没神的胜赖落寞自坐的光景?

    “我忘记带‘扇鼻纸’了,你们谁递一张过来搽搽脸……”眼神疯狂之人伸手过来,猛地打断我的回想,大声说道,“信安这家伙不知在念什么经,连说带唱,对着我的脸乱喷口水。真受不了他!而且你看他罩着一件不合身的宽松法袍跳大神,还跳得那么兴高采烈,花样动作很多。随着兴之所至,不时露出后股,里面其实什么都没穿……”

    众人纷纷递上“扇鼻纸”,眼神疯狂家伙随手抽了一张,自去揩拭脸面。秀吉高兴地转顾道:“你们瞧,主公挑的是我所呈之擦鼻纸,可见……”光秀抢先取纸伸递最前,眼见所呈之纸却仍在手上,怔立一旁,不由郁闷道:“可见什么可见?主公随手拿一张揩鼻纸而已,有何大惊小怪……”随即悻悻而退,到藤孝之畔长吁短叹,难掩悒郁地摇头说道:“我抢先呈纸,主公却视而不见。唉,我又忧郁了……”

    眼神疯狂家伙擦拭毕,随手将用过的纸折起来塞给光秀手里,光秀不由一怔,纳闷道:“主公,这是何意……”眼神疯狂家伙忙着去看信安和祝师宛他们耍剑喷火,头没转的说道:“我看你满额有汗,你也拿去擦擦脸。”光秀顿时感激涕零,连忙拜谢道:“主公百忙之中还惦记臣下之额有汗,竟与臣分享这张你用过的擦鼻纸,得蒙如此厚爱,臣实属三生有幸……”

    我蹙眉正瞅着,有乐挤过来拉我,说道:“祝师宛放大招了!快随我去近些看他舞剑喷火……”藤孝抬扇掩嘴,低笑道:“耍剑喷火,这不是中原道士经常用在法事上的伎俩吗?”

    “管他哪里的伎俩,花招多多,使人眼花缭乱,就是好看!”有乐见我没怎么愿意动弹,用力拽道,“快来看!别站在那边被人挡住,就看不清楚了。你瞧祝师宛挥剑飞转之际,口中再吐三味真火,多么精彩!”

    众人纷向宗庙祠堂前庭挤近聚观,花白胡须的褐袍老者袍袂飘晃,跃身立于一幅檐梁垂落的巨大“剑”字前边,踏上石阶,仰面高声啸问:“蓬莱山,在何处?”

    随着一众褐袍术士神神秘秘地冒出来齐声吟哦以应:“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庭外许多人也皆纷纷跟着咏唱:“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有乐低声在我耳边说道:“这一出是我哥硬要他们这样添加进去的。自从那年他去清水寺后边看见你师傅的草庐堂前挂有‘茶仙’卢仝这些诗句的布幅,他就记下来,一直念念不忘……”

    我也念念不忘。霎时脑帘里又晃现出昔日学艺之时,香炉飘烟袅袅,面色沉鸷的久秀大人垂首良久,突问:“织田信长是什么样的人?”

    “雄杰,”一如禅师调抹毕,奉茶以敬,说道,“眼光高远,且具不世出之才略。百年,或千年难得一遇,甚或纵使千年万年也未必能让你遇得上这种人。”

    久秀大人接茶茗思片刻,又问:“他意在何为?”

    一如禅师摇头,沉吟道:“或许天龙寺的周悦首座比我了解更多。毕竟周悦与其师林秀贞交往,或许你应该去问周悦。”

    “我很想知道,”久秀大人垂目看盏,似自困惑,不觉端茶碗而忘饮,喃喃低语般说道,“他是要恢复清朗天下,还是要将这水搅得更浑?不论他想干什么,这个人还太年轻。年轻就会看不透世情与人心。尤其人心最难看透,它变化无定,翻覆风雨。人心里的风风雨雨,我看了许多年,还是淋一身湿。将来他会知道,除非他也能有机会像我一样活着慢慢变老,让岁月教他做人。”

    说着,他忽然搁碗,拔剑在握,凝目而视,沉声说道:“不过我看他就像一把很锋利的剑。年轻人随意妄为,锋芒毕露,却也容易折断。”

    “你不要试图折断信长这支利剑,”一如禅师伸按其握剑之手,加以劝告。“当心你自己反而先受其伤。想伤害他的那些人,渐渐变少,甚至快要不存在了。以我对他的观察,这个年轻人就像一团火光,或许他本身能发出你未必能轻易觉察到的亮光,他总能吸引一大帮年轻人和那些怀有理想、热情不死心的人从四面八方投奔而来,追随他一起战天斗地。这帮人天不怕、地不怕,跟着这束光走到今天,你以为他们凭什么熬过那些艰难岁月、苦苦撑下来靠的是什么?”

    这时我又听到久秀大人曾经在山间亭子里弹琴吟唱的那首诗歌。记得这也是茶仙之作,名为月蚀诗。随着德大寺实久拉起的琴韵,以及万里小路充房的小鼓轻敲应和,哪吒头的小姑娘阿振领着一排女童在宗祠的廊下齐声咏唱:“东海出明月,清明照毫发。朱弦初罢弹,金兔正奇绝。三五与二八,此时光满时。颇奈虾蟆儿,吞我芳桂枝。”

    有乐在旁见我投眸愣望,就凑近低言道:“这首诗歌是我让信包添加进去的,那时我们在清水寺后边听到小孩儿们一路走一路唱,还以为是儿歌来着。”名叫三丸儿的小女孩被阿振牵手拉出列,怯生生地稚声唱道:“我爱明镜洁,尔乃痕翳之。尔且无六翮,焉得升天涯。方寸有白刃,无由扬清辉。如何万里光,遭尔小物欺。却吐天汉中,良久素魄微。日月尚如此,人情良可知。”

    闻听歌声恍如依昔,我不由困惑道:“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总觉得好像刚刚还在那边……”

    有乐会错了意,先自笑道:“你又迷糊了吗?先前我们在后园的树荫下喝着茶聊天,看吉继跟那谁下棋,差一点儿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好多人跑来催我们快到宗祠这边,说我哥哥们已经等半天了。”

    我闻言微抿笑涡,瞥他一眼,问道:“下棋那是谁啊?看起来很不一般的样子……”

    “那谁,”有乐张望道,“前边的那家伙吗?他名叫可近,岐阜人。他家由于支持赖武而被赖艺一派排挤,被迫迁居近江金森村,因此以金森为家姓。十八岁就离开金森村前往尾张出仕我父亲信秀公,我爸爸去世后他转而侍奉我那位当家哥哥。改名长近,战功赫赫,老早就升任正四位下、兵部卿。最近听说我哥要奏请朝廷授予金森长近从四位兵部大辅的官位。他同时也是著名的文人,且爱茶艺,背后对你从来赞不绝口,不过有些人把他也算入利休十哲,这让我很不爽。千家为什么把谁都拉进去当门下,偏偏总爱漏掉我呢?”

    “是他吗?”我伸着头顾望道,“不像吧?”

    “还能有谁?”有乐啧然道,“他旁边那个是津田盛月,也是我们家一族。父亲是刑部大辅,祖父好像是我的叔父信次。儿子有信任、信成。女儿是忠辰之妻。盛月也爱下棋,自从出仕于我那位当家哥哥,帮助我哥统一尾张。在我哥与织田信友的战斗中,亦即‘萱津之战’杀死坂井家的五郎,立下战功。又在我哥与另一位兄弟信行亦即信胜的战斗,又名稻生之战中,杀死权六手下的镰田勘之丞。因为这些功绩而成为黑母衣众之一。后来我哥派他担任将军义昭的守备,他也认识你那老家翁的,还和你爸爸交好,平日没事就一起下棋。你看看,你来我们家就像回自己的地方差不多,不少人都是你父亲和家翁那边的故交老友,就连我哥也属于老相识……对了,一直想问,你以前啥时候背着我跟他去逛街吃过京都的零食呀?”

    “有吗?”我抿含微笑道,“一时不记得了。你哥旁边多了两个光头是谁呀?先前没见过好像是……”

    “你别抵赖不认,”有乐啧出一声,随即也称讶,“咦?林利玄怎么也来看热闹了……你看见他没有?五人环绕身边那个,此即鹿盐利玄,他是唯一能与一世本因坊算砂抗争的一流棋士。本名又叫林利贤,身为棋坛大家,听说我哥让他获享五十石俸禄,由五人侍奉。跟在后面那几个似是林家同门子弟林世美和林世荣。后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阿野,也是林家同族的棋士,据闻其乃饮中女豪,酒量不让须眉。有一次阿野与男棋士们斗酒大获全胜,不料在回家路上酒力发作,踉跄而行,重重地扑跌了一交,竟撞掉六颗牙。”

    我问:“那两个光头是谁呀?”

    “光头吗?”有乐张望而笑,“他们是和尚。文文静静那个便是一世名人,创始本因坊家的年轻国手日海和尚。有时候对于所谓天才的说法是不能否认的。日海凭着绝顶聪明,从少年时代便在禅学上有着颇深的造诣,与此同时,围棋方面的修为也取得一日千里的进境,在日海二十岁时,便已成为公认的围棋第一国手,我哥身为天下诸侯中的风云儿,其实他也是酷爱弈棋且颇有心得之人,但与日海对局时受五子仍不是对手。出于钦佩,我哥称日海为棋界第一位‘名人’。此后,名人这一头衔便成为围棋界最强棋士的称号。”

    我惊讶道:“你哥也会下棋,我想不到噢!”

    “跟我们比,他虽厉害,然而跟高手比,他也是‘棋屎’一枚……”有乐笑道,“尤其是他的好棋友本因坊家的开山祖师算砂。这位伟大棋士童年时家庭相当贫困,因此和许多穷人家的小孩子一样自幼出家,法名寂光寺日海。他表面上平静如镜,却每次一见到我哥就情不自禁地脸泛红潮,眼光变热,他在我哥身边的样子就跟你见到我哥那样,只差没跟你一样流口水。”

    “有吗?”我听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抬手轻轻捶他一拳,随即自揩嘴边,低头看了看,啧然道,“哪有?”

    当时谁也没想到,时隔不久之后的那一年,信长在与另一位诸侯毛利家族的雄主辉元开战之际,轻骑简从,行至本能寺,为调剂心情,邀请日海和当时另一位棋道高手鹿盐利玄前来对局。弈至中盘时,竟下出了棋盘出现三个劫的局面,当一方在其中一处提出劫时,另两处便成为对手的劫材,而因为三劫都关系到整盘棋势,谁也没法粘劫中断劫争,棋局只得以无胜负告终。

    这盘棋诡异的终局似乎暗示着紧随其后重大变故的发生。就在三劫之局的当天夜里,发生著名的本能寺之变。“三劫局乃不祥之兆”的说法,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京畿惊变的“三日天下”其实不止三天,而是十二天的风雨飘摇。在这些天里,日海召集僧众举行盛大佛事,大张旗鼓地为信长父子祈求冥福。时人皆认为日海此举危险,日海却不加理会。在那次佛事上有一位蒙面武士前来烧香,据说此人就是光秀的女婿秀满,亦即心腹谋臣明智光春,相传他曾跃马跨越琵琶湖。

    秀满上香磕拜之际,群僧哑然,只闻轻声啜泣。主持这场法事的日海泪流满面,其之动容,平生仅有此一次。

    命运之轮无情地不停转动着,在战乱的年代没有人能够预知自己明日的荣辱和生死。背叛了信长的人,紧跟着便在与信长遗臣秀吉的对决中败北,遭到愤怒的秀吉猴急地率军从辉元交战前线返师猛攻,以高山重友打出的十字幡阵为先锋,战鼓响遍天王山。秀吉、恒兴、信孝、长秀、清秀各路人马纷纷杀入战场,这场讨逆之战不出一天即决胜负。又过了数年,秀吉最终得到了天下,成为太阁,改姓丰臣。战国时代的纷争也终于进入了尾声。

    秀吉与信长一样也是好棋之人,在弈棋之道上更是寂光寺日海的弟子。掌握了天下权势的丰臣秀吉,为日海设立了名人棋所,领朝廷俸禄,棋士以弈棋为职业的历史,似是从此时真正开始的,而寂光寺日海也正式改名为本因坊算砂,建立了辉煌的本因坊一门。

    “日海这种爱寂静的人没想到也会被我哥拉来一同观看神棍表演,”闻听信照玩着青蛙在旁取笑,藤孝忍不住抬扇掩嘴,低言道,“年轻人怎么回事呀?祭祀宗社,其实是表示子孙后代不忘本,传承先辈之精神,沿续祖宗风俗而已,跟那些装神弄鬼之类行径完全不是一回事。祭祀的地方历来称为宗社、宗祠,更大一点的叫做神社或神宫,专司管事之人称为祠官、祠掌等。祝师宛是热田社的祠官,不是什么神棍。你祖上也不是神棍。他在你们村庄当剑神社的祠官,棍在哪里?”

    “那不就有根棍?”长利伸头往祝师宛身后巨幅“剑”字挂布遮挡之处窥望,忽咦一声,指着问道,“本来不是应该有把剑供奉在龛前吗?怎么会变成一根棍子搁那儿……”

    “剑去哪里啦?”没等有乐他们纷伸脑袋看清楚,秀吉打着“暂停”的手势,走出来招呼道,“难得这许多人有机会同框,大家快过来合个相!友闲,麻烦你和贞清让小姓们赶快往‘剑’字前面摆好椅子,咦……那个谁找回来了没有?就是扑什么西施哭那家伙!”

    “啊,又合相呀?”我也被拉过来,和有乐他们家的小孩子们一起蹲在那排椅子前边。友闲拉人排列站位,边安排边说道,“这地方‘合相’好过河岸那边,你看恰有台阶可依次站人,身形矮的去站后面高的地方,身形高自己的站下来,不要愣看。那排椅子你们不要乱去坐,留给主公、权六、夕庵他们的……请贵客们也过来坐。咦,宗麟回来没有?”

    后来我发现秀吉每逢这类聚会,总爱张罗着拉人一起“合相”,奇怪的是每一次“同框”,就会有一个长得像徐锦江的人也混在其间。不知道秀吉有没发现这个有趣的情况?

    我含吮着食指兀自愣看,旁边有个人凑过来轻手往肩后拍我一下,随即塞一张纸条儿给我,俯近耳边吃吃的笑道:“等会儿合完相,想玩就去高次那边找我。”

    鼻际闻到似曾相识的香气,我想起秀吉朋友盖的“迎宾楼”中那段邂逅。未待看清,那人转身就溜了。随着秀吉殷勤召唤,众人纷纷聚拢而近。高矮参差许多人影凑合到一起,齐摆出气宇轩昂的姿态,或立或坐,排在祠堂前庭集体发呆。我蹲于最前面正自乱望,五德那只小狗钻出花圃,也跑过来一起蹲在目光疯狂之人膝下。

    “为什么那个长得像徐锦江的人又在里面?”几个小姓在金发画师旁边纳闷地指指戳戳道,“他是谁来着?怎么每次‘集体合相’都有他在内?”

    “谁呀?”友闲让贞清端来一篮折扇,闻言转头愕觑,随即又忙着分发道,“谁没扇子在手,就自己过来拿,一人领一支,不要拿多了。扇骨上贴有‘相乐郡精华町风神坊奉赠鹿岛神宫与香取神宫’之类精美标签,显示此扇出自京都‘风神坊’我朋友家中手艺作坊所制,今天免费赠送给你们拿着陪主公合相,以后想买更多就找我要。大家记住它的招牌‘风神坊’啊!”

    “友闲毕竟是町人出身,从来伶俐,为商家拉生意见缝插针,‘广而告之’的伎俩无所不在呀!”藤孝摇头自笑,接扇打开,吟念上边所题的诗句,“每从醉里忘此世,还就吟时认故我。”

    一个高鼻深目的黑袍家伙撑着手杖说道:“大家坐好就别再乱动了。我给你们另换了一位速绘师,虽然也是金发,这位画工更好,曾为教堂做过群像绘画。你们看看他这幅同样名为‘最后的晚餐’之作就显露了不同的手法,画中每人皆有各自微妙的情态是不是?”

    秀吉插话道:“倘如叫达芬奇来画我们就好了。可惜他早就已经‘挂’啦……”

    “那他可能会将我们画成一个个鸡蛋集中摆在那里,”有乐笑道,“或者把我们许多人合成一个大鸡蛋画来逗你玩。”

    “范礼安!”眼神疯狂家伙顾不上摆姿势,冲那撑手杖的黑袍之人高兴地招呼道,“老朋友,你也来了?快过来一起坐……”

    黑袍之人上前拜见道:“我日前离开有馬郡,刚从九州那边返回,听说你们带宗麟一起玩,结果宗麟被你们玩丢了,我急忙赶来乡下打听,有下落了没?”眼疯之人冷哼道:“别担心,他的主自会保佑他没事。除非连你们自己也不信天上有主。”秀吉在旁贼忒嘻嘻道:“还在找。放心好了,他飞不上天。最多是被风吹去海上,可能遇到你们来来往往的番船,虽然他也信耶稣,但由于他语言不通,或许会被哪一国的水手捞上船当做奴隶拉去加勒比海那边卖给人干苦工,挥汗种香蕉。此后他当然要从种植园跑出来,却又撞上海盗,再次由于语言不通而被拐,最终流落拿骚那边,沦为海盗的一员也说不定……”

    趁眼疯之人忙着拉高鼻深目的黑袍家伙寒喧的间隙,有乐向我笑觑道:“你见过范礼安带来的那个黑人没有?他成为我哥身边的武士了……”

    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的黑人武士弥助,属于信长的一位家臣。他从前是传教士范礼安的奴隶,听说出生在莫桑比克岛,是马库阿族人。不知范礼安究竟是在途经莫桑比克时掠夺了他,还是在途经英属印度时买下了他,范礼安带着这个黑人奴隶参见信长。清洲人描述说:“自切支丹国而来之黑坊主参见。”并形容此人年龄为二十六七岁,拥有“十人的刚力”、“牛一般黑的身体”。信长立即对此人产生了极大兴趣,认为他身体的黑色似是染上去,于是脱掉了他的衣服并拿水用力擦洗,但未能擦去。于是信长方才相信黑肤是天生就有的。

    在信长的强烈要求下,范礼安作出让步,同意将这个黑奴卖给信长。信长将这名黑奴取名“弥助”,亲自为其解除奴隶身份,给予他武士的地位,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侍卫。

    “别扯那么多,大家认真合相。”眼疯之人唰的打开折扇,众人也跟着一齐展扇而摇。头上突然纷纷扬扬地飘落花瓣,馨香弥漫满堂,沁迷欲醉。闻听身后有些家伙闷哼着晕头晃倒,眼疯之人满头花瓣地睥睨道,“又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