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穴山神君
作者:殷野望   一碗茶的岁月最新章节     
    我睁开眼睛,只觉眼皮仍然沉甸甸难以张开,眼前光影模糊,看不清当下是何情形。

    醒转之时,已然躺在榻上。隐约看见面前有个人影,却不是有乐的样子。我心下忽感惊恐,急要强撑起身,手脚竟然软绵绵的不听使唤。不管怎样着急,仍是只能瘫卧着难以动弹。

    这时我头脑中又渐清醒了些,暗觉奇怪:“记得当时我正在夫君的棺木那儿,有乐从柱子后边走过来探头探脑,却怎么后边的事情全记不起了,一睁眼却到了这里……”想起夫君的事情还没完成,我不禁焦急,又想挣扎起身。

    只听窗影下一人缓言道:“刚才老衲替你把脉,还好胎儿尚仍无恙。然而急火攻心,这并不是好事。”

    我听闻胎儿没事,心弦稍弛了些,但想夫君的后事没办,又难免犯急。“可是我丈夫死无全尸,他的遗体还在那边……”

    “乱世之中,有多少人死无全尸?”窗影下那人合掌叹息。“也和忠重大人一般,妻小家眷流落无着。然而还有更不幸的是,有的人不仅自己被杀,还牵连家人跟着一起倒了楣,甚至殃及幼儿。”

    我渐渐听出来那人的话声语气了,不由蹙眉暗惑:“怎么听着却似梅雪居士?他如何在这儿?”

    窗影下那人叹道:“你现下最首先须要虑及的,不是你丈夫。逝者已矣,你即便不为自己将来着想,也要为腹中胎儿想想。这不仅是忠重大人的骨肉,我看恐怕也将会是大膳大夫一家所能遗留下来最后的血脉了。虽说老主公左京大夫四处留了不少庶子,不过据我所知,也正在被人一个一个寻出来杀掉。”

    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走到一张椅前,提手振臂,褪落上身衣袍,袒露筋肉虬结的壮躯。就在我看得一愣之时,听到啪啪啪啪的甩耳光声响。我定睛瞧去,才看见那边的椅子上绑着一个人,也是光着身,链索缠缚之下血汗淋漓。

    我立时生出的反应是:“当时和我在一起的人是有乐,难道……”眼见那人似乎被打得很惨,不管是不是他,我都感到于心不忍,就唤出一声:“别打了!”

    那光膀壮汉抡着粗臂大手,又狠狠地抽了椅上之人一巴掌才转身,却朝我冷哼道:“夫人你真是菩萨心肠!不过用的不对地方。即便真的菩萨也有用上霹雳手段的时候!”说着又甩手痛抽椅上那人几耳瓜子,我觉得有血星渐溅过来了,甚至沾到手背上。惊恐之余,不禁心感疑惑:“这真的是梅雪居士吗?”

    “不错!我就是梅雪居士,”那光膀壮汉猛然转身,朝我恶狠狠地瞪来。“没见过我这个模样吧?慈眉善目形态你们见得多了,今儿给你们呈现的是金刚怒目式!”

    我被他狠狠逼视得不由缩身向后退避,印象中的梅雪居士当然不是这样子的。

    椅子上那人抬起脸来,满面血污,桀桀低笑道:“我听说你才四十出头,怎么长得这般老态?”

    “修行苦,没办法,不过肌肉还在。”梅雪居士光着膀子上前,提臂展示胳膊,说:“你看我的肌肉!”

    我心中吃惊:“哇啊,你真壮啊!”梅雪居士从各个角度展露过肌肉虬结的臂膀之后,顺手又抽椅子上那人几巴掌,血星斑斑点点,溅沾墙上挂的“慈悲”二字条幅。

    我别过脸去,只听梅雪居士一边抽人耳光,一边口宣佛号,或者念念有辞:“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普渡众生……”

    这让我觉得他太过份了,不禁说道:“你不觉得这样戾气太重了吗?”

    “我戾气重?”梅雪居士停止打耳光,猛然将被抽之人连同绑在一起的椅子揪过来,推到我面前,手抓那人之头,强行扳起脑袋给我瞧,一边看着我的神色变化,一边冷笑道:“谁的戾气更重,瞧清楚了没有?”

    出乎不意之下,我瞧见被绑在椅子上的这个人脸上有一道横疤,仿佛把面孔分成不一样的两半。他舔着自己流淌之血,眼光阴戾地瞪着我,并且还狞笑着打了声招呼:“怎么,跟你丈夫那颗爬满蛆的死人头告过别没有?”

    我怎么也料想不到梦魇般的清洲小笠竟然就这样在眼前血淋淋的出现。当下我这一惊不小,不禁骇然而退,蜷到床榻之角。小笠的样子简直就快辨认不出来了,不但脸被打得五官模糊,鼻子歪了,牙掉了好多个,就连脑袋被剃成了秃瓢儿,而且刮头发之时下手似乎也很重,故意刮到他头皮流血。不变的是那双阴戾之目,仍然瞪着我直到心里发毛,桀桀的笑道:“你丈夫还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孩子,我割他脑袋时,连尿都吓出来了!”

    这话让我听得又要晕厥,心中难过之极。由于我父亲乃是长年跟随左京大夫的老家臣,在跟忠重订亲之前,我自小就已在他家生活。在我心目中,他不仅是我丈夫,也早就跟自家亲人一样了。甚至,这份感情还有如自家的兄弟姐妹。那不只是夫妻之爱,更是情同手足。

    小笠似乎就是要享受我这种悲痛欲绝的样子,不过还没等他嘶声笑毕,梅雪居士又一巴掌把他打到墙边去,不待连人带椅转定,旋即一脚踢在他胯下,看着小笠五官立刻扭曲成一团的样子,梅雪居士冷哼道:“现下你也同样尿流一地了!”

    顷间又攥起盘钵大小的拳头,朝小笠脸上猛击。打一下,问一声:“爽不爽?”

    虽然小笠无疑是我最痛恨的人,我听着却觉折磨,终是忍不住说:“够了,不要再打了!”

    “你还是心这么软!”小笠在挨打之际,兀自朝我阴恻恻地笑道,“白经历那么多惨事,可我还没享受够呢!”

    “没够?”梅雪居士眉头一皱,提手蓄起虎爪之形,猛然抓在小笠胯间,紧攥在握,冷哼道,“说,信龙大人是不是也已遭你们毒手了?再不吐实,我就让你获得更多这般享受……”

    我知道信龙大人也是我那老家翁的庶子,跟我夫君忠重亦属兄弟。那时的情势混乱,不知他后来的下落。只晓得信龙大人大概也随同昌信大人等老将的部属一同在信州或甲州一带辗转作战。

    大膳大夫过世后,经过长筱之战,我们家原本众多的名将所剩无几了。名臣中除了留守的昌信外,早年追随信玄公威扬四方的名将皆在此一役阵亡,昌景、昌丰、信房三人先后战死,信纲、昌辉、昌次、守友、信贞等重要将领也悉数殁于疆场。老将昌信大人亲生子昌澄也战死于此役,回想当年大膳大夫信玄公猝逝,昌信一度悲伤地想自尽殉主,多亏信玄的异母弟信龙成功劝阻。

    为了保存危若风中残烛的大膳大夫家,为报答信玄公的知遇之恩,昌信强抑丧子的悲伤,冒着生命危险硬闯入胜赖的居馆向他进言,提出起用昌幸、曾根这样的人材,处罚在长筱之战中逃脱的亲族等四条建议。可悲的是胜赖除了迎娶氏康之女巩固外援,其它三点都未做到。

    与“清洲同盟”的那场长筱大战后,身为大膳大夫家重臣中硕果仅存的元老,昌信不得不耗尽他余下不多的人生来为这一家鞠躬尽瘁。年仅五十二岁时,昌信在驻地海津城去世,不久之后,我们家也到了风雨飘摇的最后时刻。

    当下,我听见梅雪居士的沉重叹息:“我已联络不上海津城的昌信大人,不清楚信龙大人是否已遭毒手,不过就连本可远离战场的忠重大人竟亦战死,可见信玄公这一家血脉真悬了!”

    我不禁纳闷道:“你不是投敌了吗?”

    “我投敌,”梅雪居士冷哼道,“那是因为胜赖,使得众多老臣离心离德,情势所迫,兵临城下,逼我不得不重新站队。虽说那也算是为保我一家安危而选择走的路,不过我心里一直都向着大膳大夫家,至死不变。将来一有机会,我还是要帮大膳大夫家重振声威,这点就跟昌幸大人想法一样。可是,大膳大夫家如果连血脉都剩不下,我重振谁去?”

    我听了心中恻然,小笠垂着头突然又在那里嘶声而笑:“你们那大膳大夫跟那花名‘春日虎纲’的昌信大人却有‘龙阳之癖’,别个个装得道貌岸然!昌信年少时容貌秀丽,深得信玄喜爱。在昌信十八岁时信玄突然常常造访另一个美少年弥七郎,昌信的酸味不言而表,信玄察觉昌信的吃醋,便写下一封脍炙人口的情书。玩成这样还有情书传世的真是少见。昌信这家伙被人称为‘避战武将’,又被称作‘逃弹正’,与‘攻弹正’幸隆、‘枪弹正’正俊齐名,也真是笑话。”

    不顾口里滴血,一边取笑,一边背出那封情书:“我最近之所以常常去看弥七郎,不过是因为他生病了;我过去从来没有让弥七郎侍寝过,今后也绝对不会有,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心意绝对不会有所改变。我日夜徘徊,寝食难安,就是为了我的心意无法传递给你而感到困惑不已。如果我骗你的话,我愿意接受大明神、八幡大菩萨的惩罚。”

    小笠咯着血笑:“昌信收到信后自然非常感动,回信曰:‘……蒙受主公的种种爱护,在主公的呵护下,我就像一朵牡丹花似的被培育成长……’”我正听得瞠然,梅雪居士一巴掌打过去,直接就掴没了声音。梅雪居士冷哼道:“年轻人玩一玩有什么可嚼舌的?别小看我们虎纲大人,流传千古的第四次川中岛之战,他和信房率兵突袭妻女山上的景虎军,便是胆色非凡!试问当世有几人敢去突袭‘越后之龙’?后来派出医师敬灭与不满‘清洲同盟’的筑山殿夫人密通,让三河和清洲后院起火,更见手段高超。”

    对于时称“第一美男”的这位虎纲大人,我知道的逸闻是“给敌人送去食盐!”据说,在大膳大夫与景虎之间最为激烈的“第四次川中岛”大战后,昌信清理战场,其间他将战死的将士不论敌方我方一律厚葬,并很有礼节地将被大膳大夫家讨取的景虎家将领的首级和遗体归还,景虎得知后心存感激,便在后来大膳大夫家被氏康家、氏真家联合禁盐,领地内食盐短缺时,向宿敌大膳大夫家送去了食盐,以此作为酬谢。

    当然小笠并非只是戏言,“逃弹正”虎纲大人确实留下这段逸话,还有信玄偷情后遭昌信发现被迫写下的誓言书,大概意思是这样:“我以前勾引弥七郎,他总是哼哼唧唧,说是肚子疼了又是什么了,从没让我上过手。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可没叫弥七郎陪睡过。以前没有。当然是白天晚上都没有。可到晚上怎么回事,我也没想到。他怎么就从了我了?我如果再想其它各种方法讨好你,你反而会更加怀疑我。这我可吃不消。如果这件事我有说谎,就让大明神、山神、大菩萨,这个神那个神都来惩罚我吧。本来应该写在印着宝印的纸上,可是那些官儿们啰嗦,就暂时写在白纸上。我再重新写。”七月五日晴信花押的这份誓词留在史料里,晴信是信玄的俗家本名。

    昌信其实并非“逃跑将军”,他和幸隆公一样,足智多谋。筑山殿那件事,就让“清洲同盟”出现了很大的裂痕。以三河那位大人的城府,他不会让裂痕浮于表面。而以三河那帮老谋士的心机和手段,当然也不会就这么算了。只不过,一切都在暗着来。甚至每一张脸孔都仿佛笼罩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其真实面目。

    我现下就看不清梅雪居士的面孔,或许我一直就没有真正看清楚他。即便在眼前,这个人仍然隐藏在窗影下,拿着一册甲阳遗稿卷起来塞进小笠之嘴,见其仍然眼光悍恶,突然把那卷书抽出来捅进小笠一只眼窝里,并且使劲按压,直到挤出了眼球。才后退两步觑视,神色仿佛画匠欣赏自己的“杰作”,冷哼道:“现下你还笑得出来吗?”

    这让我看不下去了,不禁蹙眉道:“要杀要留,悉在你手。却又何必这样折磨他?”

    梅雪居士伸手捏着小笠的眼珠子,拉了一拉,啪的又松手让它弹回脸上,冷笑道:“这并非只是折磨,众生即苦!老衲其实是要打到他醒,纵使曾经大奸大恶,也要渡他立地成佛!”说着,伸手抚摸小笠头顶,端详道:“你看,连头都给他剃好了,就待这恶徒孽障醒悟之时。”

    然后转面看我,又仿佛在欣赏另一幅画作般端详道:“至于你,又何时醒悟啊?”

    我起身欲离,蹙眉道:“我不想在这里看着你折磨人。”不料梅雪居士一伸手,竟又把我按坐回榻上,凑脸过来,逼近而觑,森然道:“我问你何时醒悟?”

    我又惊又怒,挣扎道:“醒你的头!”梅雪居士取来一个镜子给我看,悠然笑问:“到了佛门,这就是你要待的地方了。已成了这个样子,还想去哪里?”

    只瞥一眼,看到镜子里有个光头。我随手把镜子推开,说道:“光头有什么好看的,跟我一起来的同伴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梅雪居士仍把镜子伸来我面前,笑觑道:“你已然成了这模样,还想四处去勾搭男人?”说着,把我推到光线好的地方,让我看清镜子里边三个光头凑在一起,我不由一愣:“咦?怎么除了你和小笠,镜子里还有一个光头是谁来着?”

    “还能有谁?”梅雪居士得意地笑觑我的脑袋,说道:“夫人,从今往后,青灯古佛就是你要去伺奉之处,别的念头就不要再有了,三千烦恼丝我已为你清除干净。放心,下手很轻,不流一滴血,毕竟你不一样。另外你如果要刮腿毛,我推荐这把梅雪庵特制的剃度刀。不过我看你腿足光滑,倒也不需要刮。”

    我吃惊道:“唉呀,你竟然刮光了我的毛发……”梅雪居士啧然道:“没刮光你。其它地方留给你自己事佛之时有空再刮。我只剃了你的头,帮你搞定了下半生的饭费,就是出家。跟我到庵里去,不要再四处跑了。你跟着我过活也不错,并且孩子出生后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我不由就要惊哭:“哎呀,没想到我秃头了……”梅雪居士皱眉道:“秃头有什么不好?我一直都秃头,还好顺便做了和尚,不然会被人笑。告诉你,秃头有个好处,就是不用洗头发,梳子也可以省掉了。全部工具只需要这把梅雪庵特制的剃度刀,到了我庵里你要就拿去刮别处之毛。不过你胳肢窝没毛,这也是很奇怪。我就经常刮腋窝,越刮越多,转眼就很茂盛……”

    我不安的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偷看过我身体了?”梅雪居士神情庄严的说道:“哪的事?我只是拿着这把梅雪庵特制的剃度刀给你剃头,看刮脑袋上的毛发刮得很麻利,意犹未尽,就顺便找找看还有什么可刮的……其实我很专业,你不要想歪了!”

    小笠垂着头在旁淌流血汗,这时突道:“不要跟他走,这老和尚很邪门!刚才我看见他偷偷摸摸刮你脚毛……”我不禁纳闷道:“我脚上有毛可刮吗?”梅雪居士先甩小笠一耳光,才啧一声道:“没有,你不要听他胡说。今儿我收男徒、女徒各一,你俩要好好相处。最重要是,不要勾脚一起来跟我作对。”

    说到这处,只见门外冒出个小和尚,光着脑壳儿探头探脑说:“各一?那我算什么?”

    “噢,不好意思漏掉了你!”梅雪居士探出大手,跟拎鸡似的拎他过来,放到我身旁,笑觑道:“这是你师弟有乐。”

    我看到有乐也成了光头,不由一怔,随即又感到好笑。有乐却懊恼道:“她比我小好多,怎么会成为我师姊?况且我被你剃头在她先,这辈份你是怎么排的?”

    梅雪居士给他一耳光,才说道:“我好不容易得到这么漂亮的女徒儿,物以稀为贵,当然是你师姊。”有乐捂着脸颊被抽之处,转面望着小笠,含泪道:“那他呢?”梅雪居士又给他一耳光,说道:“这厮醒悟最慢,本该是师弟,不过我看他慧根好过你,理应做你师兄。”说着又去抽小笠耳光,冷哼道:“但你也是她师弟,今后不许再欺侮你师姊!”

    梅雪居士转回脸来,见我噘嘴欲哭,便凑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别这个样!我们是亲戚,合该由我来照顾你。不然你还能怎样?”

    他母亲是我那老家翁信虎的女儿。其妻为信玄次女见性院。壮年时出家名号梅雪斋。大膳大夫家二十四将之一。作为信玄的女婿在家中享有很高的威信,是我们家的重臣,多次参与甲州军不同大小的战争。这些我虽然知道,心下仍不能释怀:“可你已经投靠‘清洲同盟’了。而我们家那些人全在孤军作战而死,其中就有我夫君,可怜他至今死无全尸……”

    而且他说的话我都不相信。正是这号人,长筱之战中曾经擅自带走自家军队脱离战线,事后昌信很生气的向胜赖提议要求梅雪居士自裁谢罪,胜赖以梅雪是亲族重臣为由不听。作为如此亲的亲戚,他和胜赖后来的不合,不能成为背叛投敌的借口。

    我这位亲戚投降三河的条件是,在胜赖死后保有在甲州的原有领地,让其子信治继嗣我们家的家督。得到满足后,他无血献城。让敌军兵不血刃长驱而入其领内。这样的为人,让我怎么还能相信他?

    但我不明白的是,有乐为什么也就范了呢?

    “我为什么屈服于他的淫威?”有乐见我不解地向他望来,就趁梅雪居士忙着去折腾小笠,抬起手向我悄言道:“眼下不归顺他有可能被其所害,这只是其一。另外最重要的是,他说我若答应做他徒弟,就医好我这只肿手。至于毒林尼下的毒为什么他能解,这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为什么要你做他的徒弟呢?”我小声猜测道,“以他的为人处事,料想还是出于谨慎,由于迟早总要去见你哥哥,就是那谁谁谁谁,他究竟心里没底,手上先扣了你这么个重要的人质,不论是届时送人情放还给你哥哥,还是留着当保票,总好过日后没有牌可用。况且,他也担心投降时开的条件将来难以兑现,不得不多预一手。”

    有乐欣慰的说:“本以为你被迷香熏晕之后,脑子会不清楚。不料还清醒得很,而且还看出了你亲戚的心机。”我趁梅雪居士还没过来,小声探问:“我们怎么被他搞到的?记得当时我们还在许多棺材那里……”

    有乐摇头道:“记不清了。总之就是被他搞到了,只记得我要走去看你老公长啥样,突然就不省人事了。最后隐约只记得小笠从我们打开却没看一眼的那口棺材里跳出来……想是他躲在里边养伤,也一起着了道儿了。”

    “我要不是着了道儿在先,”小笠垂着头,嘶声说道:“就凭你区区一个梅雪居士,怎能在我面前嚣张至此!”

    梅雪居士冷哼道:“你虽然一身本领,却忒也托大,日前挨了那三刀在先,不溜回清洲养伤,还敢藏在这里,你以为杀掉了庙中僧侣就不会被人发现了吗?”甩了小笠俩耳光,又退立窗影之下,脸色阴晦莫辨的说:“你们进了这庙里,被我先发现,算你们撞了好运。”

    我暗感他话里竟似另还藏得有话,一时不知何意,只觉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晦不定,不由抬手摸了摸脑袋,郁闷道:“这还叫撞了好运?”有乐瞧着我的光头模样,在旁忍不住好笑:“能看到你秃头的风采,也算是坏事变成趣事了。”随即似又省起他自己也被剃成了光头,提手往脑壳儿上摸了一摸,咕哝道:“不幸的是,我也形象被毁。”

    梅雪居士在窗影中越来越不安,手在颤抖,急摸不着揣在身上的东西,惊慌起来,转面四下寻觑,语声懊恼的道:“药呢?先前还带在身上的。却怎么找不着了……你们有没看见我那盒绿色的药丸儿?”

    “什么药丸儿让他这么着急?”我见状感到奇怪,不经意间低头瞧见卧榻角落掉有一个绿色小盒子在墙影里,想是他先前忙着剃我毛发时从身上掉落的。我心念一动,就近伸手悄拿过来,还没想好要不要给他。但见有乐在旁摇头,挤挤眼睛,悄声说:“别急,先看看他找不到药又会怎么样。”

    只见梅雪居士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但看上去越来越苍老颓唐,就连动作也显得衰弱迟滞,先前还汗光流溢的壮躯在窗影下摇摇欲倒,转眼间站也站不稳了,一边摸索着找地方坐下,一边颤巍巍地扯着嗓子叫唤:“小助!小助……”

    有乐作状要上前搀扶,见我眼光疑惑地转觑,就小声说道:“先前看见他身边有带一个侍童儿,名唤小助。后来不知去哪儿了,没再瞧见。”

    说话间,但见梅雪居士一坐到墙角就没了动静。有乐大着胆子凑近些探眼察看,一只手转到腰后悄打手势,说道:“他不知道是昏睡过去还是死掉了,耷拉着头,看不清脸上是啥样子。”一边低声说着,一边蹲近其畔,歪着脑袋探眼细瞧,随即吓一跳忙退,说道:“他张着眼皮,眼珠子翻白。脸颊皮肉抽搐不停,瞧着诡异得很!”

    我攥起梅雪居士急找不着的那盒小绿丸,轻声问道:“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要不要给他这药?”有乐忙扶我起身,说道:“他变成这个样子,现下再给他都迟了。我看他神情越来越诡异,不知又要作啥怪,咱们得赶紧乘机溜之大吉。”

    就在有乐拉着我要溜时,小笠垂着头,在椅上桀然笑道:“你们这些傻瓜,现下外边反而不安全。”

    我忍不住说:“跟你和他一起呆在这里面才不安全呢!”小笠桀桀低笑:“眼下,我反而宁愿和他一起呆在这里面了。”

    有乐拉着我就往外走,摇着头说:“别理睬,他脑子不对路!”这时我感觉身子渐渐恢复行动如常,可是低头一瞧身上,不由又犯起纳闷儿:“谁给我换了这一身出家的行头?”有乐转头望向别处,边走边笑道:“当然不会便宜他,先前是我抢着给你换上的。他以人师自居,都不好意思跟我争。不过他本来是要叫小助来换,可是那小童儿没露面。”

    我给了他一拳,从后边捶他背梁,懊恼道:“那岂不是便宜你了?”有乐叫了声苦,道:“嗨呀,别打!光线不好,也没看到多少。况且他也在旁边盯着,我都不好意思多看。为免让他多看,我还动作加快了呢。说来,全是为你着想。至于我自己,接手的都是苦活累活……”

    我想到羞煞之处,腿一软就要瘫倒下去,捂脸说道:“我完了,真是丢死了人啦!”有乐转身安慰道:“没事没事,不要难过。其实美极了!并且就有如初生婴儿般皎洁,只有好看,并不丢人,难看才丢人。就连梅雪居士和小笠在旁也看呆了眼,可见你有多好……”我一听又要晕,摇头道:“完了,我丢尽夫家人的脸面了!”有乐抚慰道:“你夫家也没剩什么人了,丢就丢了吧。况且梅雪居士也算是你夫家之人,有他在旁亲眼看着,也不算太说不过去是吧?虽然我觉得他对你的肉身也很感兴趣……”

    我突然想到一事,顾不上自己糗到家的感触,连忙站起身说道:“我还要去办完夫君之事呢。”有乐忙道:“梅雪居士和小助先已帮你办了。此节倒不用担心,毕竟梅雪居士和你丈夫是亲戚。他妈妈是你丈夫的姐姐,而他老婆又是你丈夫兄长信玄的女儿。不过我总觉得他对你的肉身也很有兴趣……”见我仍然想去瞧瞧,他劝阻不住,无奈只得跟着我走,一路忐忑道:“可是这庙里有很多死人……”

    正说到惴然之处,忽然把我拉去墙角躲藏,见我转来不解之眸,有乐提起食指贴嘴,小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先前躺在棺材里那个眼睛可怕的小婴儿就在前边,你有何感受?”我摇头说道:“小婴儿有什么可怕的?我肚子里就有一个……”

    “你怀着那个只是胎儿,”有乐说道,“还没成形呢,给你换衣服时看你肚皮都还看不出怀孕的模样来。不过这个很可怕,两个眼睛跟死鱼似的浊白,你说有多吓人?”

    我觉得是瞎扯:“既然看不出来,那天在我家时,你怎么知道我怀了小孩儿?”有乐啧然道:“那天是梅雪居士先来把过脉,替你检查过身体,跟我提起的。对了,小助那天也在,就是门廊外给你煎药的小童儿。我还跟他说话来着。你不记得啦?”

    我摇了摇头,呶嘴道:“那又怎样?就记得你只是关心你那些宝贝茶具。”有乐啧然道:“我跟你说穴山小助,你跟我提茶具?对了,我那个宝贝已从你身上取了,省得换完衣服又被小助帮梅雪居士搜去。这小孩儿很坏,专帮梅雪居士搞三搞四不说,先前给咱们点迷香,就是他干的。这会儿不知他又搞什么,连棺材里的死尸都受不了爬出来啦。”

    见我仍要探头去瞧,有乐先瞅一眼,慌忙拉我又往墙影里缩身躲藏,惊咋了嘴道:“并且先前那个眼神厉害的老奶奶也从棺材里出来了,这还了得?”

    我匆忙探眼一望,隐约只见那边灯火昏暗处,有几口棺木靠墙立起,里边空空如也。不等我更觑分明,有乐拉着我往外慌奔而逃,一迳儿溜到庙外,脚步不缓,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惴然道:“你有没看见跟来?”

    我转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咕哝道:“死都死了,为什么要跟来?”

    “我为什么要跟来?”夜雾中传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一人冷哼道,“这就是原因!看看你们,做什么都不专心。明明是跟随我去打狐狸,半路又去打兔子,这会儿又嚷着要来打老虎。虎在哪里?我打了这么多年猎,就没见过咱们这儿有老虎。”

    另一人猜测道:“山民说这儿真的有吃人的老虎,说不定是从高丽跑来的。”先前那人又冷哼道:“它游泳来吗?亏你想得出!不是什么地方都有老虎的。忠邻,你要学的还很多。”

    我听见话声透着耳熟,兀自纳闷:“这是谁来着?”有乐忙拉我又躲回庙檐下,刚在墙影里藏起来,只见一个圆脸老头率领许多持火把的人穿出迷离夜雾走近,有乐伸嘴在我耳边悄言道:“不料在这里撞见忠世一伙打猎回来,别被他们发现,不然把你当狐狸打了。死在他们手里,那有多冤?”

    “那也不一定,”一个吃着饼的家伙边走边嘟囔道,“前次我撞见一个拉着许多动物四处表演的怪异剧团,其中就有老虎来着。说不定是那只可爱的老虎偷跑出来了,若被一帮无知山民们打死,那有多冤?”

    “吃你的饼去吧,忠佐!”圆脸老头冷哼道,“去你的可爱老虎,哪有这种事情?就整天爱幻想。何况即使真的有老虎从你幻想里跑出来,被咱们撞见了打它死,一点儿都不冤!我亲手把它剥皮,献给主公做椅垫,并且还要把那只狐狸的皮扒下来给主公垫脚。”

    我听着不由暗自郁闷:“狐狸?是说要把我的皮扒下来给他主公垫脚吗?”有乐在我耳边小声说:“‘蝶兄饼弟’之一的那个饼弟所说的怪异剧团,也来我们清洲表演过。其中有只猴子会拉小提琴,我那位哥哥尤其喜欢这种西洋玩艺……”

    其中一个家伙突然警觉四觑道:“我听到有动静!你们有没听见?”圆脸老头哼道:“这是山野,夜里什么动静都有。况且你们一路说话不停,沿途有什么野兽都被吓跑了,结果闹了半天,我们就只打了一个兔子回去,让人笑死!所幸如今跟了好主公,生活已有改善。不然光凭这只兔子,怎么喂饱我们这一大家子?几十张嘴,甚至上百张嘴,不,那是多少年前的数字了,如今应该是好几百张嘴,只怕都不止……”

    有乐在我耳边低声笑道:“还好忠世这老糊涂蛋一路说话不停,这儿有多少鬼都被他烦扰走了。”我转头往他耳后悄笑道:“哪有鬼?你别自己吓自己……”

    一个脸似拉皮的家伙拎起小兔子看了看,得意道:“幸好我眼疾手快,及时扔石头打晕这只小兔子,这趟进山大家总算才有点收获,不然真是喝汤都没得喝了。”那圆脸老头抢过兔子,提起来啪的往这家伙脸上一打,训斥:“忠为!这是集体功劳,大家都有努力赶兔,对它进行围追堵截。你只不过是在最后一刻扔出了那块石头,不要把大家的功劳据为己有。”

    有乐似是想到什么事忍不住好笑,又朝我耳边小声说道:“这一家人好玩吧?听说忠世其中一个儿子还打光棍,不如我来作媒,你嫁去他家,他应该就不好意思追杀你了。并且我也不用再躲他们……”我蹙眉道:“我现下已沦落到要靠你四处作媒的地步了吗?”有乐笑道:“你没人要了,不如去跟他们过,起码还有小兔子吃。我越想越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这就给你作媒去!”我见他真要站起身去打招呼,急忙拉住他。

    一个表情严肃的家伙闻声朝这边望来,说道:“快看那边草圃在晃动,似乎有人躲藏!”我按低有乐的头颈,在他耳边悄声埋怨一句:“都怪你,害我们被发现了。”圆脸老头却阻止众人前去寻觑,面色惊疑不定地哼道:“忠教,随时保持警惕是你的优点。不过你方向没搞对!”

    众人看着他脸上表情变化,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阵寒风凛冽刮过,树摇草动。那个脸似拉皮的家伙抽了抽鼻子,惊疑四觑道:“突然有股浓厚的腥恶气息骤近!”圆脸老头低哼道:“忠为,我要表扬你的出众嗅觉。”随即悄打手势,示意身后一众他家子弟戒备。

    正自剑拔弩张之际,突簌声响,前边草丛窜出一大簇黑影。圆脸老头身后众汉子乱叫声中,纷抄家伙抛打过去,那簇穿出草丛涌近的黑影接住之后又抛回来。其中有人发话喝问:“是谁向我们乱扔斧子?”圆脸老头身后众汉子纷纷接住抛回之斧,闻声怔望未动。圆脸老头冷哼道:“你们是啥路数?”

    随着一杆竹灯点亮,耀出一个红鼻子老叟的面庞。那老叟在灯光下打量圆脸老头一伙,随即移转目光望向庙宇所在那片死寂檐影,说道:“我们是附近的山民,你们识相就快离开,这儿有吃人东西出没!”

    我瞧见那红鼻子老叟以及他身后一干人众披蓑衣的模样,心下暗奇:“咦,竹园叟他们为什么也来这里?”有乐在我耳边不安的小声咕哝道:“听见了没有?就连竹园叟也说这儿有吃人东西……”

    圆脸老头满脸狐疑地扫觑草丛中涌近的这一拨披蓑衣人影,冷哼道:“我们是一路打猎过来的猎户,这儿有什么吃人东西,不怕被我们打来吃,尽管出来现个形!”竹园叟瞥了一眼圆脸老头手拎的小兔子,摇了摇头,眼光又惕觑别处,说道:“这位老哥,你把兔子朝前边最黑暗处扔过去,看那吃人东西现不现形?”

    脸似拉皮的家伙听了连忙凑近圆脸老头耳畔,低声说:“不要扔掉兔子,这是我们今儿唯一的成果。”圆脸老头冷然回觑这家伙,哼了声说:“忠为,跟着我打了那么多年猎,你应该知道,舍不得兔子,打不了狼。”

    竹园叟身后一个竹笠低遮脸面的人悄言道:“寨主,他们显然是三河碧海郡的人。”圆脸老头侧觑一眼竹园叟身后的蓑衣人,目露精光道:“我看你们也不似寻常山民。”一个提灯的蓑衣人低着头说:“那个吃人恶魔如果真的在这里,无论我们是谁不是谁,一样要被吃。”

    圆脸老头冷哼道:“那就先看所谓吃人恶魔在不在这儿,然后再看你们是谁!”我正自猜想:“竹园叟身后那些人是谁来着?”忽嗖一声响,圆脸老头看似只是随手一扬,却出乎不意地把兔子抛了过来,啪的打在我脸上。

    我叫了声苦,哎呀就倒。耳边只听远远近近锣声大作,山上山下响成一片。黑暗混乱中不停有人叫喊:“大家当心,吃人恶魔出来了!”

    我兀自不明所以,懵头爬起,忽感喉脖一紧,被扼个正着。圆脸老头不知如何已悄欺而至,窜进草圃之内,在我眼前冷哂道:“躲在这儿鬼鬼祟祟,别以为我不长眼睛!”他后边一干子弟慌声乱叫:“吃人东西现身了,快躲开!”

    圆脸老头冷哼道:“我活一把岁数,就只见过世上除了人吃人,哪有什么吃人东西?”有乐颤抖着抬手一指,惊呼道:“真的有!那个传说中的骑着猛虎的山中恶鬼就在你背后!”

    圆脸老头冷笑道:“荒谬!全都是无知之人的无稽之谈!倘若山中真有恶鬼,何须骑着猛虎,直接出来就可以把你们这些胆小鬼吓死了。何必多此一举,还要弄个老虎来骑?我再次重申,不是什么地方都有……”他正说着,忽感后颈被喷寒气,顿时一激灵,随即瞧见庙墙上映现他背后那个庞然大物之影,不由惊呼出嘴:“老虎!”

    竹园叟敲着锣叫喊道:“穴山神君现身了!大家快跪下来拜,莫要抬头去看它,不然要被吃……”

    我闻声一怔,心想:“原以为他们成群结队是要来打怪,不料竹园叟亲自敲锣,竟让人跪拜来着。”一众蓑衣人纷纷簇拥后退之际,竹园叟兀自在其间敲锣叫嚷:“这是传说中的穴山神君,千万莫要看它,一看就死!”

    却听得一片嗖嗖乱响,圆脸老头那帮子弟纷纷投出手上家伙,朝庙墙上映现的庞然大物之影没头没脑地激飞抛打过来。有乐慌忙着地翻滚,避恐不及。所幸那些投掷的家生没朝他这边扔,只抛向圆脸老头和我所在的方向。

    圆脸老头擒着我虽是避得飞快,却也不免叫一声苦:“啊呀!谁抛的刀子扎我后肩?忠为,是不是你?”混乱中却哪有人答茬儿,只是鸡飞狗跳也似,众人慌作一团。

    脸似拉皮的家伙觑定草圃乱晃之处,投出石块,啪的打个正着。我见有乐歪头倒下,正感惊慌,脸似拉皮的家伙又投来一块更大的石头,嗖的扔进草圃里,打得圆脸老头叫苦不已:“该死的忠为,却是好准头!我躲到哪儿都不行……”

    眼见又有一块更大的石头扔来,圆脸老头连忙挟着我溜进庙里躲避。耳听得蓬一声闷响,庙门在身后关闭。随即嗖嗖嗖嗖之声骤至,门上插了许多抛飞而来的刀斧。

    圆脸老头眼为之跳,惊咋起嘴道:“这帮小混蛋,瞧我把他们训练得多好……”突然一块更大的石块从院墙外扔入,啪的打在他嘴上,顿时碎牙迸散。其中一颗牙还掉进我胸口的衣襟里去了,我连忙挣扎着探手进去掏。